沉入地球(23)
这幅场景让大家都不敢轻举妄动,刚刚差点飘飘然的赵主任忽然噤声,一只手举着喇叭不知该继续说还是不该。
就在他举棋不定时,手里的喇叭忽然被旁边冒出来的一个人一把夺过去,他一转头,发现抢他喇叭的竟然是个秀气小伙子,一脸要拯救苍生的大义凛然。
程声从秃顶手里一把抢过塑料喇叭,他没多想,只觉得这赵主任说半天也说不到点子上,文化素质和动员能力皆堪忧,他又细细思考,发现自己十有八九是这圈人里文化水平最高的那位,于是一身天降大任于斯人的使命感,昂着头,冲喇叭清清嗓子,开始他慷慨激昂的演说。
“王立!我知道你是个优秀的人,你想想你们高中有几百号人,你是第一,那是难得的几百分之一的优秀!刚刚大家也说了,学费没了大家伙就筹钱供你去,社会不可能让优秀的人不到应到的位置!”
程声喊的声音太大,临近末尾竟然有点劈嗓子,但他及时收住,按着印象里老程常教训他的说辞套路,继续朝上喊:“北京有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叫得上名叫不上名的云云高校,哪个都是你的踏板!你往上一踩,从此以后平步青云,钱这种身外之物和家庭矛盾都是屁!都是屁——”
他最后一声激愤的“屁”字还没喊出来,罐头厂顶的王立忽然往前跃了一大步,这一大步踩在空气中,他的身体轻盈地飞起来,像根轻飘飘的羽毛,世界一切纷争都与他无关,可很快他的身体就变得如同千斤重,几乎一瞬间,他就像块巨石轰地坠地。
所有人都下意识往后退了一大步。
程声的喇叭还拿在手里,最后一声激动的演说字眼还卡在喉咙,吐不出也咽不下,他难以控制自己身体随之而来的生理反应,瞳孔因为惊吓放大,呼吸在本就燥热的夏天变得几乎如同哮喘似的急促。
他眼睁睁目睹一个生命从起跳到坠落,前后不到半分钟,一口气便彻底消失于这世间了。
静止几秒后,周围人轰然爆发出一阵“真的跳了”的惊呼,熙熙攘攘的人群开始躁动,那个劈路而来的秃瓢也傻了眼,满脸惊恐地掏出口袋里老版诺基亚,哆嗦着给医院打电话。
救护车很快就赶来了,原本熙攘的人群一哄而散,程声在人流中被挤得摇摇晃晃,他还没有缓过来,他还觉得自己有点儿中暑,就快要晕倒之际腰上忽然出现一双手。
张沉扶住他,只是轻轻说了声“走吧”就扶着他一起走向刚刚顺手停在路边的摩托。
他没有对这场悲剧发表任何感想,但不代表程声不想问,程声有些晕眩,但还是忍着不适跟他跨上摩托后座,没什么安全感地紧紧搂住前面人的腰。
没一会儿,引擎发动的声音传来,他们开得飞快,热风不断打在两人身上,程声还是没能忍住心里的那个问题,他靠在张沉背后问他:“为什么?”
这句空荡荡的“为什么”飘在空气中,毫无落点,但张沉却理解了,接住了。他专注看前面的路,思考了一会儿才说:“我们这种人自尊心太强是灾难。”
“放屁!”
程声对这句话反应很大,箍着张沉腰的双手又收紧许多,脑袋还在他背后不断蹭,一边蹭一边说:“我现在有点儿明白了。”
“明白什么?”
“明白这座城市了。”
张沉不细究他说的究竟是什么,只“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可程声想说得似乎很多,隔了没一会儿他又开口了:“你想学乐器吗?我教你弹吉他,我弹得不好,但基本知识都知道。”
他说完怕不足以让张沉动心,又摆出奶奶来:“奶奶年轻的时候在歌舞团工作过,唱歌很好听,她可以给我们唱歌,如果你愿意学的话我们下个月就能在街口演出,吉他很简单。”
半晌,前面的人说:“好。”
第15章 再亲一下
王立跳楼的消息甚至没登上本地电视台,只出现在报纸右侧一个小角落中,一排粗黑字体的标题——云城一中状元之死。没头没尾,只有个冒着尸气的冷结果。
李奶奶戴着老花镜,手捋捋刚从报亭买回来的报纸,问一旁的张沉:“王立是你们学校的?”
电视里正在播新闻,香港回归举国欢庆云云,张沉往奶奶手中报纸那框瞥了一眼,应了声:“是,以前见过。”
李奶奶只叹了口气就没再说话。
晚上是张沉做的饭,尖椒肉丝和凉拌海蜇,他洗菜的时候程声挤进厨房非要给他打下手,自告奋勇翻下案板帮他切辣椒,结果切得形状诡异,奇丑无比,还因为辣椒沫迸进眼睛里淌了一脸眼泪。
张沉侧头看他的时候正好看到他拿衬衣袖子揩眼泪,问他:“你怎么了?”
程声低着脑袋擦脸,答非所问,“我都没见过人是怎么消失的,摔成那样,倒在地上冒着血,我从来都没见过那么多血,不是鲜红而是发黑的,那时候我以为我也要死了。”
张沉接过他手里切好的辣椒放一边,自己去冰箱拿里脊肉,返回来才问他:“一次也没见过?”
“小时候见过,但早忘了,而且没有流那么多血。”程声这会儿才把带着辣椒汁的眼泪揩干净,停了一会儿犹豫着问:“你不害怕?”
张沉正拿菜刀熟练地切里脊肉,稀松平常地说:“怕啊,当然怕。”
不过他只说了这几个字,连句多余的解释都没有。
没过一会儿李奶奶就闻着香味寻来了,一开厨房门就看到自个儿孙子靠墙站着,认真地盯着张沉做饭的背影看。
程声的眼神不知收敛,李奶奶推门进来那一刹那有股直觉般的不自在,好在这股不自在很快消失,李奶奶走进厨房,又是帮忙把锅里的米饭盛出来,又是给凉菜倒酱油醋,离开厨房时还顺口一打趣:“你看咱们仨像不像一家人?”
谁知道这句打趣竟然没人接话,隔了半晌,气氛越来越不对劲,程声才硬着头皮开口:“像,特别像。”
晚饭时他们都刻意让氛围放松了些,没人再提最近的新闻,他们三个人围在一起,一边夹菜一边谈些飘在空中的事,音乐,话剧电影。
别人的故事再痛苦也比砸在自己眼前的灾难轻松,他们明明聊的是些严肃文艺作品,通篇死亡灾难,但震撼程度远不及一个躺在自己眼前不断涌血之人一毫厘。
程声和奶奶中间因为几个问题争论不休,要不是年龄隔着几十岁,这祖孙俩活宝非得打一架定胜负不可。
张沉对他们乐意谈的这些东西感兴趣得不得了,他在旁边端着杯冰镇橘子汽水,一会儿看看拿资历压制程声的李奶奶,一会儿又看看信誓旦旦据理力争的程声,他觉得自己此刻浑身上下充盈着一种非现实的满足感,好像在真实世界里再架起一个虚构世界,真实世界是云城,虚构世界就是奶奶和程声。
吃完饭他们仨又吃冰棍又嚼口香糖,等嚼得没了味道才进行下一项活动。下一项活动就是学吉他,程声走去客厅角落的乐器堆里拿吉他,他早在和张沉前两天回来的路上琢磨好了,在肚里精挑细选了首英文歌,和弦简单,容易上手。
程声已经好几个月没碰过吉他,先抱着吉他挨个调遍音,等没什么大问题才给张沉介绍,“flyto the moon听过么?六九年阿波罗11登月时带去月球的歌。”
张沉既没说听过也没说没听过,只说:“你弹吧。”
程声装模装样“嘁”了一声,紧接着就骂他:“德行!”
李奶奶在旁边一听就要教训他,往他脊梁骨拍了一巴掌,“怎么说话呢?你俩不对付就出去打一架,人家小张是不爱搭理你,要不就你这小身板,人能直接给你打回北京你爸院里去。”
程声来云城多久对他奶奶的偏心做派积怨就有多深,不服道:“您怎么老胳膊肘往外拐?我是您孙子还是他是您孙子?”
李奶奶又拍他一下,“赶紧的,别那么多话。”
程声“哼”了一声就闭嘴了,他老实抱着吉他,在脑子里过了遍指法,又去想暧昧的歌词,他有些紧张,隔半晌,等奶奶都觉得奇怪,问他怎么还不开始,程声这才深呼吸一来回,扫下第一次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