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地球(32)
家里还是原先的摆设,程声却觉得哪里都变了,眼前像蒙着层雾一样,什么都模糊不清。
他蔫蔫地和奶奶打了声招呼就往自己卧室里走,可奶奶忽然出声拦住他:“程声,你过来,跟你说两句话。”
程声知道奶奶发现了,他不意外,别说奶奶,没准此时全云城认得他的人都知道他前些天在张沉家丢人现眼那件事。只要一闭眼程声就能看到黑压压一片人,只露着眼睛和嘴巴,眼睛里全都盛着不怀好意,嘴唇裹着尖牙,一见他就龇牙咧嘴地笑:“哈哈哈!恶心!”
奶奶仰着头,看他慢吞吞坐下,拿手挥了挥眼前的空气,皱眉:“你身上怎么一大股烟味?”她再仔细往程声脸上一扫,神情骤然慌了,“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程声不回答,只是愣愣地盯着眼前毫无特色的木茶几看。
奶奶拿他没辙,总不能去撬他的嘴,重重叹了口气,说:“我昨天去张沉家和他妈妈聊了一会儿。”
刚刚还沉默的程声忽然醒了,蹭地站起来,表情大变,皱着眉,一口质问的语气:“你去他家干什么?”
“现在会说话了?”奶奶把鼻子上架的花镜摘了,看上去疲惫至极,“你们两个小孩不像话,还不得大人给你们擦屁股?”
说到这儿,她似乎意识到程声状态不对,刚升高的语调再缓下来,好声好气和他讲道理:“昨天早上去菜市场买菜,别人在旁边聊天,我去随便听了一嘴,没成想听到自己孙子头上。也怪我,前段时间就觉得你们俩不对劲儿,也没拦着。你一整个暑假都在我这住,发展成这样我有责任,但再接着发展下去我和你爸妈可交代不了。我早上给你爸打电话了,让他抽空赶紧把你领回去。”
程声愣在沙发上,大半晌只吐出一句:“我不回。”说完又觉得自己意志不够坚决似的,多加了句:“我绝对不回。”
奶奶又叹了口气,“你拧什么劲儿?你这样是害张沉他们家,我昨天去找他妈妈,憔悴得不得了。”
这话戳到程声脊梁骨,他马上哽着嗓子大声反驳:“我怎么害他们家了?”
“你跟我厉害什么?”奶奶瞪了他一眼:“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九月份你拍拍屁股回大学上课去了,人家小孩怎么办?到时候一去学校老师同学全对他指指点点,怎么学习?要是没考上大学帐不得全算在你头上?”
屋里就一盏小台灯在茶几上亮着,程声看着这束黯淡的光,知道自己正在一件件地做错事,可他停不下来,非要一错再错。
“我去给人家赔礼道歉去。”程声忽然站起来,一副要出门的模样。奶奶赶忙抓住他,扯着他还没来得及放下的包说:“你可别去,人家恨死你了!我昨天火急火燎去银行取了一万块给沉沉他妈赔礼道歉人家都不收,心里还记恨呢!”
奶奶见程声停了往外走的动作,端起茶几上的茶杯慢慢抿了一口,继续:“出来以后遇见沉沉他爸,好说歹说才把钱收了,我这才放心下来。”
程声侧过头,沉默着看奶奶喝茶,她的动作慢腾腾的,不急不躁。程声看着看着忽然懂了,奶奶哪是给人家赔罪?是想把张沉爸妈嘴封住,省得他们起讹人的心思。
这种以退为进的做法让程声浑身起了阵鸡皮疙瘩,他皱着眉头问:“你是不是怕他父母找上我爸,影响他工作?”
奶奶把杯子放下了,用一种责怪的眼神瞪他一眼,“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是不知道这里的人,为了钱什么都做得出来,沉沉是好孩子,可他爸妈不一定是省油的灯,知道你爸的工作万一起坏心思怎么办?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人家要真想和你同归于尽,尽管把这些事往你爸单位闹,到时候你可不是你自己,你是要把你爸你妈的工作全毁了。”
奶奶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对面孙子表情变了又变,咬着牙,一副受了委屈还死犟的表情。奶奶借着光,再仔细看,发现程声眼皮又红又肿,刚哭过一场的样子,身上衣服也脏兮兮,裤子上蹭得全是灰,和原先那副背琴搬鼓时意气风发的样子判若两人。她第一次见程声这么不修边幅,有些于心不忍,再说不出狠话,只是握着孙子的手一下下轻拍,“谁年轻的时候没干过傻事?但得适可而止,社会容得下你们吗?家里经得起你们这样折腾吗?你以后想想准要骂现在的自己傻。”
奶奶看他低着头不说话,以为这是要想通的预兆,可她刚松一口气就见程声腾地站起来,一句话都没多说就冲出门。
程声还是无法理解,世界上哪有奶奶说得那样坏的人?他只觉得这是棒打鸳鸯的借口,全世界都看不顺眼他,要抢他的爱情往地上摔烂。
奶奶这些话非但没刺激到他,反而让他觉得自己更不能如了别人的意,他要死缠着不松手,只要张沉愿意,他甚至可以和张沉一起私奔,他有手有脚又聪明,还攒了一大笔私房钱,够俩人活一阵子。程声连书也不打算继续读了,只想当一块烂口香糖,黏在他身上,黏在他脚底,张沉去哪儿他就去哪儿。
人乐于歌颂爱情,这么抽象的概念在人类这里忽然就有了实体,山川湖海飞蛾蝴蝶,一切事物都能被自私的人类赋予意义。程声一直不理解,他看山就是山,吹风只感受风,但他现在借由这场混乱稍微理解了一部分,爱情是动机,是他面前一层朦朦胧胧的纱,还是他清醒着做错事的一切理由。
所有人都挤在一条逼仄河道里,叫嚷着往大海里涌,往正道上靠,可他这注水流偏偏想逆着走,哪怕最后流到某处快要旱死的荒地,消失了,彻底没了,程声也不后悔。
程声挎着包去了一趟城中心,那里有云城唯一一家百货商店,虽然简陋,和北京的完全不能比,但好歹有几个稍有些档次的柜台,他要拎着礼物上张沉家赔礼道歉,求他家里人成全。程声连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骨子里还是自信,以为他这样的条件,只要锲而不舍地粘着,别人总要先一步妥协。
他在百货商店里来来回回转了半小时,不知道该买什么。一个好心柜姐见他转到自家店门口好几次,才好心问他要选什么,最后带他去别家柜台挑了套高级化妆品。
程声那副火急火燎的样子让李奶奶害怕,她坐在老沙发上发了许久呆,知道自己孙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耍起横来谁都拦不住,越是拦越要和人对着干。奶奶有些后悔跟他讲道理——程声哪能听得进道理,他就是个愣头青,是架突突不停的机关枪,哪怕面前是刺不穿的钢板也要冒着烟往前打。
奶奶在沙发上踌躇了一小会儿,知道照程声胡来下去只会越来越难收场,最后还是犹豫着起身,去茶几那边拨响程声爸的长途电话。
他们聊了半天,还是奶奶先出主意:“不然你想想办法,给那孩子迁个户口高考,要么送出国,反正别让他有机会往北京跑……那孩子他妈把所有希望都押他身上了,这事估计能成。”
电话对面的中年人絮絮叨叨几句,意思是:自己儿子自己再了解不过,凡事三分钟热度,暑假结束回家呆几个月,什么爱恨嗔痴都要忘得一干二净,至于这么大动干戈么?
李奶奶在电话这头皱眉,“怎么不至于?你来看看你自己儿子那疯疯癫癫的样子就知道至不至于!”
她就着这事神情严肃地和那边商量了一个小时才结束。扣下电话后李奶奶再三斟酌该怎么把这两个人中间的绳彻底剪断,她犹豫大半天,还是起身收拾东西,决定再去一趟张沉家。
可她没想到造化弄人,一切都在朝不可预知的方向塌陷。
第22章 这章不知道该叫什么
三钢家属院只有几排楼,前几年里面住的人还满满当当,这几年人像被开闸泄洪的大水一样往别处涌,院里的人越来越少,楼却越来越黑,墙面上时不时就要出现几句拿漆刷出来的难听话。
好多年前,李小芸在半夜回家时碰见一个鬼鬼祟祟的瘦小男人,他拎着一桶黑漆,拿刷子在前一栋楼的墙面上刷:我日过黄丽。李小芸知道黄丽,因为生了女儿天天被酗酒的老公打,可她老公并不是眼前这个刷漆的陌生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