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地球(56)
对面彻底静下来,可海燕还没停,不断朝着对面絮絮叨叨:“你跟我讲那个朋友多意气风发多骄傲,你多羡慕他多向往他多讨厌他多喜欢他,可我那天和他一起坐在后座,我靠在他身上,发现他的衣服包都是旧的,胳膊腿比姑娘还瘦,好几次想和你说话都没张开嘴,一丁点你嘴里骄傲的影子都没有,好可怜好窝囊一个男人。”
“你不要这么说他。”张沉再也吃不下去,原本板直的脊背一下松垮下来,整个人靠在椅背上,隔了很久又重新开口:“我没骗你,他以前的确是我说的那样。”
海燕哆嗦着手去拿桌子上的茶杯,嘴上仍不放过张沉,“我不能说他,七媛也不能说他,上礼拜咱们一起吃宵夜时秦老板说了一句和他一起穿开裆裤长大,你撂下一桌熟人回车里抽烟生闷气,所以只有你自己可以讨厌他恨他折磨他,其他人都碰不得是吗?”
海燕恨铁不成钢地在底下踢他,忿忿道:“张沉,张沉,你既不懂人也不懂爱。”
对面空调里的冷风飕飕朝他俩身上打,张沉有点冷,还有点想念昨晚怀里的火炉,但火炉此时不在他身边,他只能退而求其次给自己添了杯滚烫的热茶,双手捂着茶杯取暖,脸却冷着,一字一句问对面人:“你很懂人也很懂爱是吗?谁教你的?为什么没人教我?”
背后空调里的冷风不断往海燕后脖颈上吹,她被迎面而来的三个问题打懵了,好几秒过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那句话刺伤了张沉,手里的筷子忽然撂下,双手摸索着伸去对面,小心翼翼地覆上张沉的手,轻声说:“沉沉,姐姐错了,我也不懂,我们根本没人懂,我们连自己都不懂,怎么可能懂爱。”
周五是张沉来新公司报道的日子,他打扮得稍收敛了些,六点起床,洗澡吃早餐喷香水,随便套上一件黑t恤牛仔裤开车往新公司去。
程声和Frank的公司总共不过十几人,只租了写字楼一层。张沉背着双肩包,里面是自己的入职资料,他按着程声给的地址从一栋大楼上电梯,刚进门就被迎面而来的荧光彩纸出其不意喷了一身。
几个穿肥大t恤的年轻人拿着彩纸桶,眼睛放光地打量这个来公司报道的新同事,待看到他耳朵鼻子上闪着光的几颗钉和锁骨上隐隐约约露出来的文身后全面面相觑,不敢相信他们的新同事竟是一副艺术院校出来的打扮。
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哇”了一声,转头向电脑后的程声感叹:“老程,你招的人好野,和咱们这种技术民工好像不是一个人种。”
程声从电脑后面探出脑袋来,看了眼今天已经算收敛的张沉,回答的语气里全是得意:“他以前也是技术民工,平时没事可以和咱交流交流技术。”
张沉拍了拍自己的衣服,把身上花花绿绿的彩纸扫下身,笑着和大家打招呼,期间他眼睛环绕周围一圈,发现工位之间没有隔挡,同事全是二十来岁,程声和Frank混在同事的工位中,毫无一丝领导架子,谁也看不出这两个人是创始人。
程声今天没有亲自带张沉熟悉公司,Frank勉为其难接过这个奇怪工作,一头雾水地望向把这活儿推给他的程声,隔着老远给他做口型:不是你老朋友吗?怎么让我带?
程声指指自己电脑屏幕,同样拿口型回他:我这里忙疯了。
Frank觉得奇怪,但没法子,先带张沉在公司这层转了一圈,挨个介绍,又拐进会议室里开了一个一对一的小型会议,把之前的工作陈述分析一遍,紧接着讨论了几小时未来出口。
会议室半开放,四周是透明玻璃,张沉中途往外看去一眼,发现工位上的程声正闷头工作,半佝脊背蹙着眉,表情严肃。这种表情让张沉觉得这个人极陌生,好像自己在观察一个素昧平生的人。
等挨到晚餐时间,张沉主动走过去拍拍程声的肩,在背后问他:“晚上想吃什么?”
程声正调试代码,猛然间被人从背后拍来一掌,皱着眉回头,等看清后面人是张沉时吓一大跳,原本高度紧绷的肩膀桥一样塌陷,他呼一口气,顶着黑眼圈说:“随便吧。”
说完似乎觉得可以更进一步,又试探地问:“去你家吃?我给你做我的拿手好菜。”
外面的天黑透,窗帘也被几个同事临走前拉得严实,只有办公室里几盏顶灯闪着。张沉一只胳膊撑在程声办公桌上,整个上半身罩下来,程声被他压迫得身体连着椅子往后退,刚想说“你要不愿意就算了”,对面的张沉却忽然说:“录音棚太远了,去我另一个家吧,也在海淀,我们吃完饭你也来得及回家。”
程声还没来得及反应,张沉又问:“下周六你想和我们一起回一趟云城吗?我跟海燕吵架了,她不想和我一起,想叫你来。”
第44章 南无阿弥陀佛
回家的路上程声一直皱着眉头,红灯时张沉去看他,用比之前更探究的目光从头到脚把这个人打量一遍,发现他今天身上的白短袖大概已经穿了很多年,袖口领口处被磨得起出一层球,脸在车顶灯光下显出好几处阴影,眉头一直皱着,眼睛下的黑眼圈比外面的天还要黑。别家官二代装扮低调是为了不打眼,免得给自家老子惹是生非,可程声是实打实的破烂寒碜,他这身行头如果拉给陌生人来看,绝没有人相信他是哪个叫得上名字的领导家儿子。
绿灯亮起的时候张沉对他说:“你不想去也没事,云城早就大变样,现在既不算县城又和北上广差得远,没什么可看的。”
原本趴在窗户上想事的程声马上弹坐起来,眼睛避开张沉,犹豫着说:“你让我想想。”
张沉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只一心开车。
中途他们拐进一家家乐福,两人堆了满满一手推车蔬菜水果作今晚的食材,路过海鲜区时程声又跑去装了一斤新鲜带鱼草鱼,跟旁边的张沉念叨自己晚上要大显身手。
张沉跟在他旁边,看着他推车挑食材的模样,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拥有一个家的雏形。他没忍住又往程声旁边凑近些,和他搭话:“没想到你现在做饭这么拿手。”
程声看着面前手推车里满满当当的食材,回他:“我还会做川菜和湘菜,Frank喜欢吃辣,我们研究生住在一起时我总做给他吃。”
听到这里,张沉忽然出声:“你和他住一起?”
“一个人住实在太贵了,我工作以后才有闲钱一个人住。”
张沉又问:“你们住一间?”
程声明显不习惯他这样的问法,手里推车的动作停下,莫名其妙侧头看他一眼,“两室一厅,我们一人一间,怎么可能住一间?”
张沉也觉得自己的问法奇怪,原本肩碰肩的距离被他拉远了些,有意让程声推着一车食材走在自己前面。
从超市出来后天已经彻底黑透,今晚风格外猛,程声的衣服在风里晃荡得沙沙作响,整个人像一根漂浮在空气中的骨头。张沉拎着满满两大袋食材走在他身边,看着身旁这人弱不禁风的模样,忽然有些担心他这样一个人,万一晕在家里都没人发现,脑子一热竟转头对他说:“你周末要不要住在我家,我有点担心你的身体。”
“啊?”程声脸上原本紧绷的表情马上松散开来,不可置信地再重新确认一遍,嘴边一个劲地说:“好,当然没问题,我回趟家拿东西。”
程声就这样在张沉家窝了一整个周末,但他们的相处仅限于朋友间的正常交流,张沉不会越界,程声似乎也慢慢体会到当普通朋友的惬意,一直没再做出格事。
两个人白天在客厅抱着电脑工作,晚上各睡一间卧室,互不干涉。程声觉得舒服,张沉却不自在,他每晚都会听到隔壁卧室传来一连串宽且长的怪声,好像有人持续不断在念什么听不懂的语言。
周日那晚张沉终于忍不住,洗澡时他又听到那阵熟悉的怪声,草草把泡沫冲干净便擦干身体,披着睡衣搭着毛巾往程声那屋快步走去。
他在程声门前站定,先听了一会儿里面的动静,很明显里面的人已经极力控制自己的音量,但奈何这阵声音宽长,穿透力实在太强,像天上洒下来的声音,张沉隔着门依然听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