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地球(97)
那么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我不知道,我无法独立存在,而你们是我的镜子,我要透过你们才能真正认识我自己。
所以我想告诉你我人生里的几面镜子——
我的爸爸,他是大浪潮里的佼佼者,有一个我远不及的聪明脑子——他在人人清贫的年代里已经掌握每一次见缝插针搜刮油水的能力。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希望我心无旁骛地做研究,像我大爷那样一心一意做研究。
我还要说说我大爷,他是一个古板的书呆子,永远戴着一副厚重的黑边圆框眼睛,说起话来慢条斯理,对所有学生一视同仁。但这样一个从不会脸红脖子粗的老古板,居然被学生五花大绑吊在房梁上,他们踢了我大爷脚底的凳子,看他在空中奋力挣扎,像个溺水的旱鸭子般可笑,哄笑着在他身上踹来踹去。
他的学生还拿鞭子抽他,扯着嗓子对他叫嚣:“你知罪吗?”
我大爷憋红了脸,不说话。
那帮学生看他快要断气更加快活,几人轮番踹他,叫嚣的声音更大几倍:“你知罪吗?”
我大爷紧紧闭着眼睛,依然一语不发。
我爸就是在那时从门外冲进来,他的表情比那些学生兴奋得多,我猜他从小被我大爷按在桌板上学习记下仇,一见面便兴奋地给自己大哥当头一脚,在他脸上留下一只污黑的鞋印。
其他人眼睛放光,激动地望着我爸。我爸兴许受了感染,再朝我大爷脸上猛踹一脚,像传记里的英雄一样威武,他挥着胳膊大喊:“你知罪吗?”
听到熟悉的声音,大爷缓缓撑开肿胀的眼皮,看到来人,他毫无波澜的眼珠轻微晃动了一下,紧接着大笑着朝我爸喊:“如春,我有什么罪?有罪的是你!”他的胳膊被反绑在背后,不能动弹,可他像平日里做研究那样固执,艰难地扭动脖子环绕周围,朝众人疯狂大笑:“有罪的是你们!”
这话使我爸脑羞成怒,他弯腰从地上捡起把鞭子,啪地一声抽在我大爷脊梁骨上,怒瞪着眼,对围观学生喊:“程知秋歪曲历史、篡改课堂教材、私藏私译外文反动书籍,在场所有学生都是明晃晃的证据!你还不知罪?”
周围立刻爆发一阵欢呼应和,人群中全是尖声的“斗他”和“认罪”。
可最后认罪的却是我爸。十年后某天,他跪在我大爷家门口,像个不知疲倦的机器人一下下磕头,磕得额头流血发脓还不停止,口中永无休止地念叨:“是我的罪,是我的罪……”
这些不能提及的故事在某晚从我大爷口中如实托出,他拉着我的手,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声声,我告诉你这些不是想让你怨恨你爸,而是希望你时刻保持一颗警惕之心,警惕别人的同时也要警惕自己。”
可那时我只有十五岁,我从他那双深陷的眼睛里看到一种豁达与释然,却怎么也无法明白其中的道理。我甚至连脑子也不愿多动,转头就跑出院子,约秦潇常欣一起看了一场电影。
那天我们仨窝在一起看了一部带有情色意味的爱情片,我浑身燥热却无处可排,我不知道自己身体里那股热源的名字与来处,更不知道它的归处,它像只被禁锢的怪兽藏在我心里,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冲破我的身体。
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只以为自己不正常,不再敢看屏幕里的男演员,拼命压抑。秦潇见我望着屏幕不自在地盖着裤裆,以为我对丰腴的女演员想入非非,黑暗里朝我挤眉弄眼,特意避开常欣,凑在我耳边说:“看傻啦?那是骚动的荷尔蒙,是欲望,欲望啊!”
我懵了,欲望是什么?是荷尔蒙?是本能?是好奇?还是爱情?
我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词解释它,直到这些词全落在一个人身上。
那个人叫张沉,我向无数人描述过他,我的日记本、我卧室门前的槛、我的心理医生……
那现在我该从哪里描述他才好?他的长相?他的性格?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习惯?还是他内心的阴暗面和不为人知的癖好?
都不是,我要说他的妈妈。
那是一个和我妈截然相反的女人,矮小瘦弱,徒有一张脸蛋却谈不上丝毫气质可言。在我和她儿子第一次接吻的暴雨夜,我第一次遇到她。那双原本昏沉沉的眼睛触碰到我时忽然燃着了,她一眨不眨盯着我看,从我的头发丝看到下巴颏,当她的目光挪到我手腕上爸爸在生日时送我的劳力士时,我清楚地看到她隐秘地咽了咽口水,眼里迸发出一道那时我无法理解的光。
现在我懂了,那样的眼神也叫欲望。
她的儿子对我同样有欲望,虽然他们的欲望完全不同。
小时候的张沉总爱翻我大学里那些烦人的教材,他那时看不懂,却很珍惜地抱在怀里,手指在课本上一个字一个字指过去,眼里装满像他妈妈一样的眼神。
而现在,他很爱抚摸我的脸颊和我伤害自己时留下的伤口。我知道他一定爱我,你会抚摸一个不爱的人的脸颊吗?张沉一定不会。
当然,我同样爱他,我坚信世界上只有两个人真正爱他——他妈妈和我。
但他妈妈早已过世,我推波助澜害死了她,窃喜而痛苦地带着她那份沉甸甸的爱一起赎罪。
现在这个世界上毋庸置疑只剩我一个真正爱他的人。
我不相信其他人会爱上他,怎么可能有人会爱张沉?要知道他是一个多么奇怪、多么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的人。他的长相和性格天差地别,性格又和行动天差地别。别人有两面,他有三面、四面、甚至更多面。
他长得像一个浪子,骨子里却严谨,行动上反而放松而随意。他从不穿正装,偏爱t恤和牛仔裤,骨子里留着云城的烟火气,他喜欢做饭也喜欢路边摊,最爱吃冰淇淋,除了酒只喝可口可乐和橘子汽水。他包里总装着湿巾和漱口水,烟瘾没我大,抽过烟总会找卫生间漱口,进病房前会把外套上的寒气散干净。可他像阵风一样轻,对人若即若离,如果不是我能看到他的眼睛,我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最重要的是,他不会爱人,世界上怎么可能有其他人会忍受自己爱上一个不会爱人的人?
但我可以,因为我也不会。
前几天他的女鼓手来到我病房向我示威,告诉我很多人为他死去活来,我有些生气,几乎把她惹哭。这件事让我在事后多少有些愧疚,怎么说我也是一个大男人,怎么能惹姑娘哭?
但如果可以,我仍然希望亲口堵死她的心,然后看她蹬着高跟鞋潇洒离去。
我知道她在琢磨什么,但我想告诉她没用,你把一切与张沉有关的人添油加醋告诉我也没用,你以为温柔是爱情吗?大错特错,爱情不单单是温柔的爱,还有情。
情是情欲,是欲望,他的眼睛从始至终只有看向我时才有这种东西,和我十五岁时在昏暗的录像厅里环抱着自己尽力压抑的是同一种东西。当我们周末窝在自己的小家里,他会自然而然把手伸进我的裤子里,漫不经心地滑过我的大腿和屁股,我越躲他越往里摸,这是一种本能,你能想象他对别人做同样的事吗?
所以爱情究竟是什么?是这些特别事件的集合吗?我无数次以为我懂了,可每当我张嘴想把它全盘托出,却忽然发现自己又不懂了。
我只能说我身体里那个被关了很多年的怪兽在遇到他的那一瞬间冲破了我的身体,我捂着被它冲破的胸膛跪在地上,对它说:“你知道我有多期盼你?可从没想过你让我这么疼。”
在看到那扇窗时我明白了一切,爱情是我身体里另一个自己的引子,爱情是失控,失控引发错误,错误永远存在,这是我一旦踏入便永远无解的诅咒。
那么消灭诅咒和一切伤害的出口在哪里?
我伤害自己、拜神念经,用处微乎及微。
现在我终于知道了,我塑造的自己已经严丝合缝卡在我躯体上,变成了我的一部分。我年轻时故作姿态假扮文艺男女以求特立独行,后来我高高在上给自己惩罚只为减轻内心折磨,我永远在错误的死胡同里绕圈子,直到我看见那扇窗,我早该想到这个解决一切问题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