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入地球(84)
说完她扑腾着直起身,往床头一靠,手招程声过来,“家里什么都没有,你就坐我床上吧!”
程声把带来的年货放在整间屋子唯一一张桌子上,顺带四处环绕一周,泛灰的大白墙,靠下位置刷的绿油漆,一张与胯齐高的木桌,挨桌脚处立了一排红红绿绿的暖壶,程声还想移脚往厨房走,就听前面的海燕不断催他来床上坐。
他挨着海燕坐下,旁边的人因为他的到来似乎很兴奋,手揽着他的胳膊,靠在他身上笑:“你这个本地人是不是不知道还有这种地方?”
程声觉得她身上暖和,应了一句“是”后也挨着她的脑袋靠上来,慢慢说起憋在心里很久的正事:“你想不想换个工作?我们公司搬了新楼,现在正要招两个负责问询的前台。”
海燕夸张地“哇”了一声,没回答他的话,反而啧啧感叹:“你真的好有钱,能买一整栋楼来开公司。”
“不是买,是按年租。”
“那也很有钱!”海燕咯咯笑起来:“这里六百一个月我还嫌贵呢,租一整栋楼得多少钱哪!”
程声说:“不全是我的钱,有我合伙人的钱,也有投资人的钱。”
谁知海燕靠在他肩上接着感叹:“不愧是大老板,做生意还要多方出资。”
程声明白自己跟她解释不通,也就只陪着她一起乐呵,他跟着笑了一会儿,仍是不放弃,正儿八经劝起海燕工作的事:“工作内容很简单,你肯定能做得来,来吧来吧。”
靠在他肩上的人不答话,程声继续劝:“前台比你现在做的盲人按摩要轻松,环境好工资也高,你就来我这里吧。”
这样目的明确的再三邀请使海燕忽地皱起脸,她沉默许久忽然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不等程声回答她又进一步问:“你对所有女人都很好吗?还是和张沉一样?”
程声愣了一下抬起头来,反问:“张沉是什么样?他对所有女人都很好?”
“张沉只对两个女人特别好,别人他是无所谓的。”海燕直起身,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闭起来,像在回忆什么,过了几秒,她大概觉得缓冲时间足够,仰面朝天花板,缓缓开口说:“张沉对我好得不得了,对他们乐队里那个女鼓手也好得不得了,可那不是一种好法。张沉给我找工作,帮我还原来家里的债,带我去省会去北京,最难最苦的时候也咬着牙带我。我是瞎的,什么也看不到,可我心里条条框框清楚得不得了,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这样好却又不图她一丁点东西,你说这是为什么?”
说到一半她扑通一声倒在自己这张破木板床上,接着说:“可他对七媛的好不一样,他从不像对我那样对她,老刘和我关系好,他总说张沉那人怪得很,明明爱盯着七媛看,排练录音时对她却再严格不过了,稍微有一点细微瑕疵都要毫不留情指出来。但张沉对她还是好,要知道那女鼓手可嚣张了,母老虎一样,刚来北京演出就在无名高地跟人打架,我是后来听老刘讲起的,说那人在后台被七媛抓出一脸伤,气急败坏地朝她脸上吐吐沫,骂七媛地鼓节奏都踩不稳还敢在乐队里打鼓?当果睡男人还不够她发挥?那个男人刚说完就被张沉按在地板上打,附近乐队工作人员全跑来拉架,可谁拉得住张沉?他把那男人打得满嘴血,两边脸颊肿起老大一块,牙都打掉好几颗还不停手,后来那男人耳膜穿孔住了院,张沉把他住院费结清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说完她开始笑,面颊肌肉也跟着笑声收缩,她拉了拉程声的毛衣袖子,笑着说:“他就只对我们俩特别好,好像找到什么出口一样,你呢?”
程声愣着,身体半僵。过了几乎一分钟,他顺着海燕的手同她并排躺在这张木板床上,侧过半个身体朝向海燕,眼睛在她有些熟悉的脸庞上来来回回扫视。程声透过她的脸好像看到一个熟悉的女人,明明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却硬要把自己打理得干净,头发一绺绺盘在脑后,他看着这样的面孔忽然产生了什么冲动,把海燕布满厚茧的手握进自己手心里暖着,半晌才开口:“我和张沉一样。”
说完他又紧了紧裹着她的手,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这三个对不起让海燕夸张大笑,鼻子眼皮全皱着,等笑够了她也侧过身,环抱住程声的脑袋,让他趴在自己颈窝,叹着气说:“弟弟,我算看明白了,你和张沉骨子里其实是一种人。”
从海燕家出来,程声一个人蹲在马路边连着抽了几支烟,抽到一直起身就头晕脑胀差点撞树,他迎着风让身上难闻的烟味散了散,拿出手机在短信里打出一句话: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他死盯着屏幕,怎么也按不下去发送键,这条短信删了写,写了删,最后发出去的是:最近和Frank有大项目要忙,我打算搬回原来的地方住一个月,忙完这段时间再回家。
刚发完短信对面就来了电话,程声唯恐自己一开口就要露馅,把手机按成静音,眼不见心不烦,但就在他挪脚打算往家走的空档,手机屏幕上闪着的号码忽然变成家里的座机。
程声盯着屏幕,任这个熟悉的号码一直跳,最后还是接起来。
爸爸的声音苍老很多,只“喂”了一声就开始哽咽,像是不知该和陌生的儿子说些什么。
程声在路灯下举着手机,想起自己出国前在老房子里翻箱倒柜收拾东西,正巧翻到爸妈以前的黑白影集,画面里几个穿白衬衣的年轻人站在清华二校门标志性的牌匾下合照,他们乌黑的头发被风吹得飘起,脸上全挂着意气风发的笑容。程声还翻到老程十八岁的日记,那本厚厚的牛皮本里挤满密密麻麻的字,他随意翻到一页,里面写:数学真他娘的难,学学学,学他娘个腿,我要吐了!等我以后有了孩子一定按着他学更难的东西!
程声回过神,迎着街边的路灯朝电话那头说了一句“爸”,桀骜不驯的青年老程忽然坍缩成老树皮一样皱巴巴的中年男人。他听到对面终于有动静,也开了口,只不过一直在忧心忡忡地念叨程声:“你怎么都不知道回家来看看爸妈?没见过忙成你这样的,老商家儿子和你一样也创业,做房地产开发,人家怎么每天悠闲得很?前几天你妈和他妈逛街喝下午茶,正巧说起这事,回来就跟我说羡慕人家儿子,懂得抽时间回来陪陪父母。”
程声手里拎着包,走到一排路灯下,想了想朝对面说:“不一样,我们这边大事小事都得在我手里过一遍,真抽不出时间来。”
对面又是一阵长吁短叹,“对了,你不住原来那个房子了?你妈昨天晚上想去看看你,怎么敲门都没人在,给你打电话又是关机,回来就跟我念叨,说那破小区管理也不严格,来来回回进小区大门的人那么多,保安连问都不问,你在那地方住能舒服?回家来住吧,离你单位也不算远。”
程声低着头,想起刚刚在海燕家的事,那双温暖的女性手臂环抱着他的脑袋,把自己寻不到出口的道歉一并环进胸膛里,他还想起张沉,想起他和自己同样的做法,忽然间决定些什么,朝电话那头脱口而出:“爸,我结婚了,以后要试着过我自己的生活了。”
刚说到一半,电话那头忽然没了动静,但紧接着传来一阵叮叮咣咣的巨响,好像盘子杯子全被卷去地上摔了个稀巴烂,对面的人像哮喘犯了一般剧烈喘着气,吭吭哧哧大半天才扯着嗓子骂他:“白养你了!真是白养你了!”
可他喘着粗气骂了没两句,情绪又降到谷底,听程声一直沉默着,不甘心地再次开口问他:“你多会儿结的?跟谁结的?你上次回趟家原来是要偷户口本?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爸妈?咱家就你一个孩子,二十八了全都着急,但又不敢催你,我和你妈原先商量着以后一定给你办个最气派的婚礼,可你就这么……”
夜里风猛,程声裹了裹外套,路灯下低着头想事,听了很久对面人来来回回踱步叹气砸桌子的动静,终于开口说:“不随便,一点都不随便。”顿了顿,他又说:“爸,你还记得张沉吗?十年前奶奶要你帮他办事的那个小孩,我们又见面了,他现在特别厉害,什么都会,比我靠得住,你见了肯定也会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