喑哑(130)
她说的是你,而不是你们,何野沉吟了一下,同意了。
他们在学校附近找了个有卡座的咖啡店,裴梧刻意回避开,在一楼翻书架上的摄影集。
“这个文予……”她没再用代称,而是直呼其名,似乎希望何野能暂时忘记她的本职工作“我们找到了她的遗书,她在里面提到了大量和你有关的事情。”
她把手机里一张照片调出来推向何野,何野却并没有看,只是粗略瞥了一眼。
“我们已经征得了她家人的同意,你可以看。”
但何野还是没有看的欲望,那张纸上笔记潦草凌乱伴随着大量改涂的痕迹,一下子很难辨清写了什么,他只瞥到了最后一行,先写着何野,后面跟着三个字还是四个字但都被划上了黑色的线圈。
不知道是对不起还是我好恨你。
何野只是看着对方明确的说“我不关心。”
对面好像没有料到他的冷漠,只好直接进入正题“我我大概听说了你们以前的过往,请问她对你进行过校园霸凌,这是真的吗?”
“真的。”何野坦然承认,文予除了最后一次划伤他脸时并没有对他造成其他身体上的伤害,但是她煽动谣言造成了何野被孤立欺凌也是事实,言语间的霸凌也是霸凌,你可以称其为冷暴力,但是不能说就不算暴力。
“可以问一下事情的起因吗?我并没有了解到那么详细。”
“起因的话……也许是因为我当时跟她哥哥文周,关系比较好?”
也许一开始是因为小孩子占有欲作祟,但后来早就与初衷背道而驰,文予应该更享受整个学校都以她为中心众星捧月的‘盛况’。
“我也听说了这一点,她在你们初中贴吧发帖说你喜欢她哥哥,这是真的吗?”
“假的,我当时只把他当做朋友。”何野回答的毫不犹豫,他不知道文周到底是出于什么理由才选择束手旁观,他相信文周曾经与他是真的交心过,何野也真的把他当作好兄弟,但很明显后来事情就变了,文周不论是因为袒护妹妹还是单纯的畏缩软弱,他对于何野而言都不再是朋友,真正的朋友绝不会在你身陷囹圄时视若无睹抽身在外。
“你有没有想过,可能不是因为你喜欢文周,”女警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一个疑问“可能是因为他喜欢你。”
何野猛地一震,这个答案他确实从未想过,但马上他就平静下来“我们现在很难去猜测他的动机为何,也许只是青春期敏感又奇怪的自尊心作祟,我觉得已经没有意义了,因为他已经做出了选择,反正我从始至终只喜欢过一个人。”
对方明显一怔,于是转头示意楼下“是……他吗?”
何野倏忽笑了一下,那身在回忆过去糟糕经历时的阴郁也随之消失“是。”
“我可以问一个比较私人的问题吗?你的性取向是否与被霸凌有关?你应该不是天生喜欢同性吧?”
“没有,但当时出现在我生命里唯一的光就是他,不论他是男生还是女生,我都会喜欢他。”
对方在黑色的笔记本上记录下来,继续问“那你恨文予吗?有想过报复她吗?”
“恨,想过,”他回答的很快,“一定要说的话,我恨得不仅仅是她一个人,而是当时成为文予帮凶还有对我束手旁观的所有人,文予只是一个导火索和一个爆发点。”对方已经开始赶不上他的速度,干脆直接翻出来手机录音。
“我可以录音吗?”她有点小心翼翼的问。
“可以。”
对方明显松了口气,于是何野继续说“就是在我初中的时候,对她的恨意达到了巅峰,也想过要不要同归于尽算了,”他语气很轻松,甚至开了个玩笑“但是现在已经不会再那么冲动,因为我知道为了他们这样的人不值得。”
“我们对彼此的仇恨厌恶是相互的,只不过我们选择了不同的报复方式。”
“但相比他们对你的恶来说,你就变得微不足道了。”
何野笑了一下,“也许吧。”
怎么不恨,在他无数个晚上夜不能寐,被噩梦惊醒的时刻,在黑夜蹒跚独行的时候,他都恨死了。他在多少次通宵练习的时候也是咬碎了仇恨把血泪都往肚子里吞,但他们不一样,他不会去蓄意报复去违法犯罪,他也不要畏缩逃跑,他要捡起被他们践踏唾弃的梦想开出最漂亮的花,拿到最顶尖学府的录取通知书,堂堂正正的离开这里。
“听说你高考成绩很不错?祝贺你。”
何野呆住了说“谢谢,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她有些无奈的耸耸肩,“你知道的,江城嘛,就这么点大。”
于是何野了然,弯着眼睛笑起来“是这样没错。”
“那你会原谅她吗?”
“不会。”
“我可以接受她的道歉,但我不能原谅她,就算她已经为她的愚蠢付出了生命为代价,也不能。”
“因为我没有错,我曾经也反复思考过怀疑过自己,到底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他们才会那么讨厌我故意欺负我。但是,这种思维是不对的,我在当时陷入了误区,”何野眼里有不易察觉的波动,第一次在对话中显现出强硬来“错的人不是我。”
“那你是怎么走出误区的?”她很好奇“在我了解过大部分和你有过相同经历的人,确实都会陷入这种没有尽头的自我怀疑,于是就慢慢变得自卑、敏感,最后甚至患上抑郁症。”
“可能......?因为舞蹈?”何野思考后说“或者因为我的恋人,在当时所有人都轻视我怀疑我的时候,是他一直陪着我相信我。”
说完这句话后,他往后靠在了椅子上周身放松,好似从那段不堪的经历里彻底走了出来,冷冽的气质也跟着变得温和起来“但是我想,我应该能跟14岁的自己和解了。”
他能交给那个小小的少年一个满意的答卷,他没有让他失望,他做到了,乘着风展翅高飞,终于能永远的离开这里。
在调查结束时她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有没有后悔过?”
她没有再说下去,后悔过什么?也许是问要不要遇到文周,要不要跳那支舞,要不要喜欢裴梧,要不要离开后又回来。
“但是没有,没有后悔过。”
无论她要问的是哪一道题。
“而且,”何野换了一个说法“你很难断定命运的好坏不是吗?”
“我要是没有经历黑夜,就不会认知到月光的长情和温柔。”
如果他的人生一帆风顺喜乐平安,也许早早就到外地求学拜师,根本遇不到文予文周,也不会出现在裴梧生命里。
而现在无论是误会还是怨仇,都随江水而去了,他们的故事即将开始新的篇章。他们的十九岁灿烂热烈,光明坦荡,任何人或事都不能成为阻碍分离的借口。
她看着何野跟她道别之后起身下楼,在书架后找到了他喜欢的男孩子,一齐走出了咖啡店,很快消失在树影绰绰的人行道上。
离开的那天他们很早就收拾好行李,何野一个小箱子从南拎到北又拎回来,换了几个地方,唯有呆在裴梧身边才让他安心,放松。
“东西都带齐了吗?”
“齐了齐了,不行过去再买。”
“车票呢?”裴梧问。
“这儿呢。”何野扬起手给他看“你一张我一张。”
他们掩上老旧的木门,尘屑漂浮在光晕里,随着一声咔哒落锁,经年往事也一起被关在了里面。
“走吗?”裴梧转过身问他,好像某个冬夜里,他们在不同的两栋楼上四目相对。
于是何野很大声的回答说“走啊!”
“我们能一起走啦。”目的地相同的车票在阳光下反射出色彩,他们互相对着傻笑了很久。
最后牵起彼此的手拖着行李箱,在咕噜咕噜的轮子声里一同离开岌岌可危的楼房,走上坦阔大道,迎接崭新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