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瘾(40)
他们都活得很好,我也希望这世上的每个人都能好好活着,平凡度过一生,我甚至开始理解夏墨,他想把那个世界彻底抹消掉,让普通人活在清澈的水里。
只要没有人去解放他们的兽性。
我们偶尔会去猎杀,猎杀时候不许抽烟,不许做多余的事,他负责动手,我会替他创造良好的环境——比如在巷子口装醉。没人会想走进一条路口有醉汉在呕吐的巷子。
这也是经济来源之一。许驼说,至少要在各地辗转五年。而且,现在看似松懈的搜捕其实在暗中变密,他的情节太恶劣,至少二十年不可能被撤下搜捕名单。
“事情会发酵得越来越大,到最后变成全民加入搜捕。”晚上,我们一起躺在民宿的床上,他的手指在空气中画着网格,“越来越密,越来越密,留给我们的空间从一间民宿、到地铁台阶、到流浪汉聚集地……直到最后,我们只能在电话亭过夜。”
“但是两个人的话,电话亭可挤不进去吧?”
“说不定那时候就没有两个人了哦?”
在长途跋涉后,我们抵达了青岛。然而并没有能在这座城市停留太久,因为运动会正在开展,城市里对外来人员的调查也严格起来。我从前完全没有体会过这种事情带来的压力,走在车站或者地铁,随时会来警察或者辅警来核查你的身份,我交出身份证,虽然是假借的——警察看了我很久,久到我几乎要转身而逃;许驼在后面稳住我,他教我,如果慌张的话就看一眼手机屏幕,装作看时间。
而且,我们被查的频率很高。我以前坐地铁,坐了那么多次,从未被查,而现在差不多被查的概率是百分之七十。
有经验的警察拥有某种“嗅觉”。他们会本能地觉得这个男人不对劲,就像周叔不喜欢许驼,他说不出不喜欢的理由,仅仅只是看一眼,就会觉得许驼让他不舒服。
许驼从前使用的假身份都被匿名提供给了警方,并不是全部,还有三四个能用的。那是连夏墨都不知道的底牌。我们就靠着这几套身份轮流使用到青岛。
身高可以靠鞋跟改变,体型可以靠往身上裹布料,然而一切伪装都会留下隐患。
许驼的计划是,在青岛得到足够的休息,然后继续北上,进入东北林区。再经由林区移动至边境。困难就是季节,北方入冬,没有足够准备,我们不可能在零下漫天风雪里经过漠河边境。
因为我们为了阿杰进行过一次折返,所以搜捕线已经铺到北方。当许驼用地图和我解释搜捕网是如何铺开的时候,就像解释一堆干棉花遇火。高速出入口、乡路出入口、山区巡警、边防、车站……只要一天没有线索,搜索网就会向外扩张。
“我从前在东、西、南三个方位都留下过‘桩’。”他说,“一旦出事,我可以往相反的地方逃,而另一个方向的‘桩’会被启动,用来给警方假线索。”
现在L班联络崩塌,他和桩之间的联系也断了。更糟糕的是,随着一些人被捕,L班成员曾经为自己留的退路、他们的行事方式、思维模式……都会被招供出去。
“你也会存在于那些口述中。”
“我吗?他们会说,L班以前因为我起过一场骚乱?”
“就看他们怎么说了。”许驼微微笑着,将头靠在方向盘上看我,“一般都往大了的说。所以,在他们的叙述里,你说不定是所有事情的导火索,简直是烽火戏诸侯的主角戏份。”
我们说笑着。车进入了高速,但是在收费站前,又有一个查验关口。
说笑停止了。我们都静静地看着它越来越近,跟着其他车,按照指挥排列等候查验。
其实那时就有预感。
我们从前都是很自然地经过高速查验,只有这次,仿佛意识到什么,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今天是个很好的天气。我只记得这一点。
北方的云群和南方不同,层层叠叠厚重而繁复,在警察要求许驼停车熄火前,我看了很久的云。
我们交出了身份证,年轻的警察看完后并没有放我们走。他看了很久,然后要求我们离开车,到另一个区域等候。很快,他带来了一个年纪更大的警察,中年人皱着眉头,不断比对着身份证和仪器里显示的内容。
“你们来北方干什么?”
“自驾游。”
“出发地是哪?”
……
许驼有一套固定的无趣答案,用来应付这样的盘查。
“这辆车的车主是这个人吗?”他给许驼看了一个名字。许驼摇头,说车是从中介那边买的。
我能从警察的神态中看出异常,有问题的不是这辆车的前车主,是我们。车辆异常的二手交易,我们假身份在不同城市中的迂回和北上,之前被盘查的数据记录……
“核对一下身份指纹。”他对许驼说,“两个人都要。”
许驼的指纹已经被他磨皮破坏了,按不出什么。我按指纹的时候,手不受控制地在颤抖。
几分钟后,我们被放行了。起初,大家一句话都没说。然而我发现许驼开得很快,高速地车速几次都逼近了一百三。
“他们让我们走了……是不是说明……”
“我们已经没时间了。”他说,“在下一个乡路入口的树林边弃车,用最快速度买好需要的物资,换黑车去林区。”
——我的指纹,挂在“戴雪明”这个身份上。
这个人没有犯罪记录,但他是失踪人口。罪犯和失踪者使用的是两套数据库,然而可以进行部门互通。在现在的检验设备与通讯手段下,最多三小时,在老家的周叔就会收到来自北方的消息——戴雪明还活着,和另一个指纹被破坏的男人在一起。
在一条坎坷的乡路边,车被丢下了。许驼对我的态度也骤变,他总是走在我身后一点,紧紧抓着我的肩,在别人面前使用命令式的口气。
正是因为知道他的打算,我才开始不安。这样一来,如果这些人被询问,他们的证词会让我看起来像是被许驼胁持的人质。
他联系到了敢带我们走野路往林区的黑车,司机明显知道我们来路不正,当许驼用力将我推上车时,司机没有多问一句。
敢坐上这种黑车的,很大程度上都可能是逃犯。司机会到另一个地方把我们交给下一个司机,确保乘客不会杀人灭口——我们换了几次车,第九天的时候,我看见了群云如倒山,倾轧在远处江水宽阔的江面上。
“这是哪?”我忍不住问。
司机第一次回我们的话:“黑龙江。”
我花了很多时间才反应过来。因为从小在南方长大,黑龙江在我印象里是个地区的名称,很难具现化为一条真正的江河。
我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沿途见到它的支流。
“闭嘴。”许驼说,“我警告过你……”
“——下车了。”司机这时停下车,在一条野路的中间,“往前会有个小镇,到里面找下一个人。”
在白雪下,可以看见沿途路标,不至于让人在风雪里迷失方向。我们走的方向靠近江水,但它很安静,我只能听见偶尔碎冰的声响。我以为黑龙江会是那种,你一靠近,就会听见震耳欲聋巨浪拍岸的大江。可它太安静了,灰金色的江面被飘雪过滤成温柔的珠光。
人生至今为止,我第一次想家。因为看见这江水的光泽。
它让我想起很多关于母亲的事,她头发的光泽,她指甲的光泽,她喜欢的那条米色裙子,喜欢的那双白色漆皮鞋……
我不由停下来看着它,看了许久。
许驼没有催我,他拂去一块石头上的堆雪,拉我坐下。
“这只是支流吧,”没有其他人在的时候,他又恢复了那种温柔的语气,“松花江,鸭绿江,乌苏里……还有很多有名的支流。”
“那漠河呢?”
“漠河在最北边,不过太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