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瘾(5)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以至于还没有真实感。悲伤就像加载错误的模板,并没有停留多久,转瞬即逝。
“后来我们去抓那孙子,”他指的是那个捅死我爸的抢劫犯,“得到消息,他打算坐火车逃去外地。”
“我知道,后来他畏罪自杀了。”
“我们只告诉你他死了。毕竟你当时小,准备考试,很多细节没敢告诉你。抓捕地点定在火车站,他想进火车站就没法带武器,所以收网的难度和危险都不算太高,我们打算在月台把他拿住,免得在候车大厅这样人多的地方起冲突。”
接下来,周叔把这件事的硬核版告诉了我。拦截的人从两侧围住月台,基本注定是瓮中捉鳖了。那人大概觉得不对劲,想离开月台,走上面的天桥通道回候车室。
这时候火车要来了。他们也打算动手了。结果就见到目标的人往铁轨下面落,瞬间被火车搅了进去。
半个身子被绞进去,人一时没断气,他一边惨叫,一边喊“有人扎我腿弄我下去”。
是不是真的有人扎他的腿逼他坠落月台,已经随着他被碾碎的下半截,彻底没办法探究了。等工程队匆忙赶来锯开月台时,人已经死了。
“这话也就私底下说,大家都觉得是报应。”周叔苦笑,“那死法够惨了。后来还有部门组织心理疏导,安慰当天在月台的其他乘客……怎么可能有人用刀扎他下去?那可是火车站,不能带刀过检的……”
我扭头把口袋里的东西丢进了垃圾桶。现在算是知道了,许驼为什么在我登机前要送我一支写不出墨的钢笔留作纪念,它笔头被磨得很尖,我还以为是款式特殊的手工钢笔。
工作的事情敲定。我回去时,许驼已经将屋子重新收拾整齐了。
我说我把笔丢了,他还觉得可惜:“说不定以后有用呢。”
“等着谁发现那支写不出墨的笔,发现笔尖里面凝固的是血,再一化验,刺激。”
“你太不会享受生活的不确定感了。”
“我如果能享受那个,就不会有这种爱好了。”
我从包里翻出新买的绳索,是德国产的高码数登山绳,粗细均匀,不会磨皮肤,我特意从美国带回来的。
回国后的生活平静稳定。我每天按点上下班,没有加班,当然也没有奖金。回家后,一三五我做饭,二四六七许驼做饭。这是口头约定,那家伙经常晚点回家。
“我锁定了一个快要出狱的。”他说,“——斗殴记录丰富,三次致他人颅脑重伤,其他小偷小摸的记录也很多,十四岁就开始是派出所常客了,今年三十一岁。来看看我的宝藏男孩。”
他把笔记本电脑捧到我面前。我正吊在门把手上,死气沉沉看着前方。
“祝你们幸福。”我说。
“总之这两天我可能不回来。他找了隔壁市的朋友来接他出狱。”
“你为什么不去监狱门口等他。”我把绳子松开,跌坐下去,“说不定你买个火车票的功夫,他又因为打架斗殴进局子了。”
“我是主动派的,雪明。”
主动派的许驼第二天一早就去火车站追他的宝藏老男人了。我照常上班,路过同事工位时,他正在录入新的案件照片。
——年轻女人的尸体,脖子上有勒痕。
“自杀。”他发现我感兴趣,把照片递给我,“不过绳痕很特殊,我们录进系统里做个记录。”
我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自杀?”
“嗯,没有搏斗痕迹,没有药物指标异常……总之符合自杀标准,依照自杀结案的。”
被拍下这些照片时,尸体已经开始出现明显的尸斑了。她的脖子上有道鲜艳而匀称的紫色痕迹,如同描绘在脖颈上的古代陶器花边。
也许只有我意识到,这不是自杀。
第4章
许驼不在家的时候,其实我也会偷偷调查他的身份。
“许驼”本身就是个假身份,从头到尾都是套牌。在他床下的防水袋里,还有几套备用的假身份。
他如果想藏,完全可以藏在更难找的地方。也许是相处太久了,我们对彼此最初的那些警惕都已经开始迟钝了,仿佛两个温和无害的生物住在一起,永远不可能同笼相食。
我原来以为他几天就会回来,结果过了两周,这人仿佛人间蒸发,连个消息都没。我甚至冒险去查了尸体库,看看外地有没有多出一具无人认领的神秘尸体。
平时我用“赶回去给室友做饭”为借口推掉了单位里组织的联谊。这几天我没赶回去做饭,顿时就被揪住了。两个组长一边将我拽上车一边数落我:“小戴你就是太孤僻了,太孤僻了。你是现在小姑娘喜欢的那类嘛,自信点。”
我不知道如果告诉他们,不仅小姑娘好我这一口,连环杀手也好这一口,两位老叔会不会感到惊喜。
联谊会的餐厅在市中心的一家日式烤肉店,人和人都挨着坐,大组长是周叔的朋友,拼命让我往小姑娘堆里扎。
——我就是在那天认识祁蒙竹的。
他显然和我一样,也是被自己的同事硬拉来的,在一堆热火朝天的人当中显得格格不入。但他的表情比我柔和多了,用他的话来说,那天看到我臭着脸坐在桌子对面,还以为我是负责买单的那个。
其实在联谊会上遇到小祁总这样的人还是挺让人讶异的。他三十五岁,五官俊挺,文质彬彬,西装笔挺。和我们联谊的是一家做电机的合资企业,他是公司的中高层。我能感到女性对待我们俩的不同态度,这个人出现在以相亲为目的的联谊会上,就像满级大号血虐新手村。
听对面的聊天内容,他的父亲是公司董事之一。祁蒙竹在英国学商毕业,在海外部门待了几年,去年被调回国,履历完美无缺,可以说是个名副其实的富二代。
我有些晃神了。和许驼待久了,突然见到祁蒙竹这种从出生开始就注定活在阳光底下的动物,一时欠缺真实感。
包厢里,烤肉气味和聊天的声音交织成一团一团的热烟。我呆坐在那玩手机,忽然,脚被人踢了踢。
几秒后,我才反应过来踢我的是坐在桌对面的小祁总。他对我笑了笑:“你们部门平时要接触尸体吗?”
“可能要。”我简单回答了一句。像阴沟里的虫子害怕遇见干燥的阳光,我本能地在远离他,害怕被阳光照出蛛丝马迹。
他又轻轻踢了我。
“——我还以为你们这种单位男员工不能留长发的。”
我入职前仔细读了规章,里面只说不许穿短裤上班。
我们面前的烤炉有些焦糊了,大家都没怎么在意烤肉。祁蒙竹用热毛巾擦了手,拿夹子把熟了的菜拨到两侧,一片肉拨到左边,一片肉拨到右边,左右持平。
——毛巾托、筷子架、调味碟、手机……他那侧所有的东西都是点对点、角对角摆放整齐的。
“戴雪明,”他叫了我,“你饿吗?”
祁蒙竹用夹子夹了肉,凑到我盘子前;我还在走神,手机屏幕正显示给某人发消息的界面——许驼现在在干什么?
“小戴,人家祁总在和你说话。”组长提醒我。
我回过神。祁蒙竹握着的肉夹正滴下一串油花,或许是错觉,他眼里划过短促的厌恶。
“我不饿。”我给了很不识相的回答,“我去个洗手间。”
周末的烤肉店生意兴隆,不过店后通往洗手间的走廊并没有人影。我拿着手机站在走廊里,看着手机屏幕。给许驼的消息修修改改了很多次,最后还是没发出去。
有人从后面撩了一把我的头发,我浑身一颤,跳着转过身,警惕地看着这人——是祁蒙竹。
“你也不喜欢这气氛吧?”他像是什么都没做一样微笑着收回手,“我也是。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不用了。”
“你也不是来上厕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