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瘾(41)
“我们不去漠河吗?”
他沉默片刻,然后对我笑了笑:“太远了。”
雪无声落下,染白了他的睫毛与眉毛。许驼将保暖衣上的雪拍了拍,问:“雪明,你刚才想家了吗?”
我怔住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刚才也想家了。就像感应似的。”他耸肩,“可惜我无家可想。”
“那你在想什么?”
“我想了想你。”
他静了。我起身想继续赶路,可许驼拉住我,将我紧紧禁锢在怀里。
“我想了想你,想了想还在家等你的阿姨。”他对我眨眨眼,忽然之间,他的面容有些恢复了我记忆中的样子——那天我从高中放学,回到家,家里很热闹,早早传出了菜香。爸爸妈妈在布置餐桌,那是一桌丰盛的菜肴。爸爸说,雪明,快点和小许打个招呼,人家从今开始住我们家了。
许驼坐在我家桌边,看不准年龄的脸,黑色的衣服,叫人喜欢的笑脸。
“我也想戴叔叔做的菜。你没法想象,我从来没有在这样的氛围里待过。从前和老师还有阿杰在美国,那并不是这种氛围,老师一直很难过,他自己都没办法从绝望里挣扎出来。之后暂住的地方,也没有人会招呼我一起吃饭……”他低头笑了,双手缓缓握住我的脖颈,“所以明明到了该走的日子,我却想,再多留一天吧,只多一天……”
他的手突然收紧,将我狠狠钳制住。风雪中,四面八方围拢过来的人影无声无息。黑色的枪口对准许驼。
许驼架着我,刀刃抵在我脖颈上。我们的脸上都没有伪装,立刻被确认了身份。
“雪明,”他把我控制在身前,轻声问我,“你想死了吗?”
“……可能……确实已经……觉得没什么意思了。”我的嘴角动了动,牵出一个笑容,但是在围捕的警察看来,应该只是出于恐惧的面部抽搐,“我们走吧?”
“真的?”
“真的。”
有人在往这边喊话,我听不清,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泛着珍珠光泽的江面上。那首现在听起来有些俗气的老歌,许驼正轻轻哼着它。
跟我走吧,天亮就出发。
“数到三。”他一只手捂着我的眼睛、让我抬起头,刀刃抵在我脖颈中间,那里还有淡紫色的勒痕留下。“……出发了。”
下一秒,刺痛划过勒痕,我整个人从雪坡上摔落——他在划伤我之后将我推了下去。枪响声响了很多次,在雪国之中回荡不息。
一切很快恢复平静,那些喧闹都被安静的江水吸收。
许驼的身影从雪坡的另一侧摔落,牵连着一路的艳红,滚入江水之中。白色的雪很快落在新血上,有些被热度融化,几秒后,雪和血就凝结在了一起。
我从一家眼镜店走出来。
离新眼镜被做好还需要半小时,可以先去商场里逛一圈。
替我验光的店员对我的情况很好奇:“这个年纪,很少会遇到度数激增的。你最近头部受过伤吗?”
我点头。
头部之前受过的伤,以及被囚禁在黑暗中的经历,让我的视力恶化成了近视。
距离那件事后,已经过去两年了。
之前,我一直在接受调查,时间足足有一年。最后定下的性质是被胁持,并在胁持过程中,由于压力导致心理异常,产生协助行为。
有过骨折迹象的小指、勒痕、刀伤,营造出了被暴力胁迫的迹象。但也因为有协助潜逃的嫌疑,我被单位开除了。
在家待着也没事干,离开本市的旅游暂时也不被允许。我去报了网课,学一门小语种,有一搭没一搭的上课背单词。
期间因为斗殴被警告——在超市买东西时候遇到几个喝醉的青男在柜台找碴,我用酒瓶砸伤其中两人,刺伤一人。周叔晚上赶过来,把我一顿臭骂。
“你得正常点。”他说,“大家都知道你经历了很可怕的事,但是雪明,你现在回到正常生活了,你得要正常点。”
他还替我预约了内部的心理辅导。我的暴力倾向很严重,哪怕在人头上砸碎酒瓶,我也感觉不算什么严重的事——既然对方已经表现出了攻击性。
辅导人认为,我应该是在极度恐惧的环境下造成了轻微的人格崩塌,对那些展现出攻击性的人会产生应激。这种崩塌是可以随着生活恢复的,不过我还是去报了精神疗养。
其实就是自愿进去的精神病院,来去自由,现在这样的疗养院在渐渐被人接受,其实条件还算不错。
体检时,医生因为脖子上淡淡的勒痕,将我划入有自杀倾向。
然而,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想自杀了。
许驼最后的一刀从我勒痕的正中向上刺,让伤口看上去深而可怖,但因为位置避开所有的要害,所以哪怕看着吓人,本质只算是轻伤。
伤好了,伤痕留在了勒痕中间,看上去如同切断绳索的一刀。
从疗养院出来的那天,刚好是周叔功成身退的日子。他平安退休,办了一桌酒席,大家热闹了一个通宵。
第二天,周叔联系我,想和我谈谈。
他退休了,无事一身轻。我们约在家楼下的餐馆,点了两个炒菜。
“其实我一直不喜欢你。”他说。
我愣了愣,以为是听错了。
“你很小的时候,我就和老戴抱怨过你,觉得你不亲人,不开朗。”他说,“我和老戴都没读过什么书。他是希望你当个读书人的,所以觉得你这样才好,能静心读书。”
“你没看错我。”
“我看人很准。你那时候读小学,我就感觉你以后得闹出要命的事。你爸看人太不准,那时你家招房客,我提醒过他,让他最好招个一家三口,这样的人家会为了谁洗碗吵架,会为了小孩补课班的钱发愁,是正常人家。他不听,招了那个人。他有他的理由,觉得房客如果是一家三口,会吵到你读书。”他放下筷子,长叹一声,“——我看得出,你太容易被那种不正常的东西吸引了。”
我笑笑,没说话。
他现在退休,有许多话也能说了。在调查时期,周叔冒着巨大风险替我压下了许多事。他犹豫过,但为了老兄弟留下的独子,还是帮了我。
“以后,我再也帮不了你了。雪明,我老了。”菜太辣了,他点了支烟,我也点了,“可你不用觉得我是个老古董。其实我懂你的,我遇到过很多误入歧途的年轻人,许多根本不是误入,是自己冲进去的。道理很简单——辣椒和花椒明明让人嘴里发痛发麻,可人就爱吃这些重口味的。别看新闻里一个个痛哭流涕、后悔自己做错了事、保证痛改前非……”他伸手拿掉我手里的烟,在桌上熄灭了,“——其实一旦尝过那个味道,就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在退休后,周叔打算带着孩子搬去外地。他的女儿考了外地的大学。
临别时,他拍了拍我的肩:“好自为之。”
得到离市许可后,我第三年去北方旅游了。我自己开车去的黑龙江,想去看看他死的地方。
然而那里却比我想的要热闹,明明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却有许多人待在那,抚摸山坡上的堆雪。
他恐怕睡不安稳——这些人带着烟、酒、香炉、还有花圈,和祭祖大队一样。
我知道这群人。许驼的事当年惊起了很大的讨论度,一部分人觉得这就是连环杀人,另一部分人却把他认作英雄,甚至开始狂热地追捧他,以至还出现了模仿者。
我在远处看着他们,就这样看了很久。
第29章 《亡瘾》结局II
许驼死后的第三年,我搬去了另一座城市。
许驼死后的第三年,我搬去了另一座城市。
年轻人的搬家很简单,电脑带走,其他东西挂二手卖了,到了当地再去宜家买。
工作也换了,起初在运动器材公司的研发部做,后面换成医药品的市场……搬家前辞了职,在新居里待了很多天,除了看自然频道就是等外卖。很快就有当地街道的电话打过来,确认我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