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江照收回视线,垂眸洗头。
再次看过来的时候,郁里的眼睛还在上面露着,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最终还是开了口:“干什么?”
郁里回神,把头缩了回去。
江照继续洗头,半分钟后,余光瞥见几根手指扒在隔墙侧面,一个黑脑袋再次探了过来。
江照:“……郁里。”
郁里指了指他的小桶。
江照抬脚踢给他,郁里拉过去坐在上面,淋着热水,脑子里陷入了短暂的画面回放之中。
……
浓黑的乌发被洁白的手指穿过,那双手骨节修长,曲伸之间显得分外有力,连接着举起的手臂,肌肉均匀却清晰,是独属于少年人的紧致结实。
偏头看过来的时候,瀑布般的水流滑过张开的睫毛,顺着白壁无暇的脸庞,汇聚到下巴,绝大多数顺着耳侧流向了脖颈。
郁里无意识地打开沐浴露抹在头上,反复倒回重播。
江照,那么好看的吗。
第62章 冲冠。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隔壁花洒停了,郁里还坐在小桶上搓头,只是脑袋上的泡沫增加, 一侧的洗发露正保持着开口的状态。
“浴巾给你放这儿, 我先出去了。”
江照说,郁里敲了一下小桶算是回应。
又过了十分钟, 郁里才裹着浴巾慢吞吞地走进更衣室。
江照正在手机上叠方块, 抬眼看到他的表情,皱眉:“怎么了?”
郁里保持着郁闷的表情,把浴巾拿开,开始套小裤。
江照有意识地别开脸,继续低头看手机。
穿好睡衣,郁里跟他坐在同一个长方形的皮椅上, 直接往他身上靠, 洗完澡之后显得分外卷的湿发直接蹭到了江照的脖子上。
几滴水珠滴落肩膀, 将短袖衬衫打湿。
江照不得不把手机收起来,取过干净毛巾给他盖在脑袋上, 轻轻揉了揉。
郁里的手伸过来在他身上, 敲:“渴。”
他洗澡是不会记得带水的, 但江照从来不忘。他的手伸向一侧的保温杯,拧开杯盖递了过来。
郁里没有接,手指搭在对方的手臂上, 就着他的手喝了一阵。
江照的目光略凝,等他喝完拧紧杯盖, 道:“走吧。”
眼前的毛巾飞起又落下, 是坐在上面的小同学弹了一下, 乖巧无害的脸庞朝他面前怼了怼。
江照的手便重新伸向他头顶的毛巾。
留意到他的视线, 问:“看什么。”
郁里转眼珠到一边,没回应,只是在他专注自己脑袋的时候,又把眼珠转了回来,表情带着点思考和发现新大陆的新鲜。
头发给擦到半干,出去的时候给灌堂的风一吹,就差不多干透了。郁里端着自己的衣服,准备直接去公共洗衣间,走到一半,江照却道:“你先回去,我去那边洗衣服。”
集训营这些天可苦了他,每天都要手洗衣服,多多少少有点出乎郁里的意料。
他本以为对方在家里那么养尊处优,最多坚持两三天,再洁癖肯定也做不到天天洗,最终还是得捏着鼻子往洗衣间凑。
毕竟王金园就是这么一个人,偶尔兴趣来了的时候比谁都注意卫生,一两天就原形毕露。
江照居然还真不辞辛苦地坚持了下来。
郁里往洗衣间走了两步,扭脸的时候江照已经径直走向灌木前的水池,他站了两秒,脚步一旋,也跟着走了过去。
江照:“?”
郁里指了指自己的衣服,然后跟他挤在一起,拧开龙头接水。
这才留意到他小桶里居然装了个折叠盆,展开之后比他的还要大两公分。
江照的小瓶皂液放在一旁,郁里的水接的差不多了,就拿过来往水盆里倒。
江照再次:“?”
倒完皂液,郁里把盆放在地上,背对着江照褪下凉鞋,然后往里面踩。
一只手忽然将他夹了起来,郁里双脚悬空,下意识挣扎了一下,懵懵扭脸。
“……洗衣服?”
点头。
同时又想把脚往盆里伸,江照手臂夹着他往后背了点,皱着眉道:“不能这么洗。”
郁里的柔韧度极好,给他夹着还能把脚伸到他面前,左右转动脚丫子给他看,干干净净白白嫩嫩,没有细菌。
“鞋穿好。”江照板脸,郁里闷闷把脚放下来,脚尖去够凉鞋,够不着,江照把他往下放了点,等他重新踩在鞋上,才将人完全放下,弯腰把他的水盆端起来,道:“谁教你这么洗的。”
“爷·爷。”
“放这儿吧。”江照把盆放入水槽,语气认命:“我来洗。”
郁里没觉得拿手洗衣和拿脚洗衣服有什么不对,并且他认为脚比手要更加有力,这是他打小就学到的洗衣方法。
大部分时间下,姑姑会过来帮爷爷和他洗衣服,但有时候她工作忙,郁里又是小孩子,跟王金园一起钻进泥地里一天要换两三身衣服,等不及要穿的时候爷爷也会亲自给他洗,每当这个时候,老人家就会准备两个盆,把自己的丢在另一个盆里,让年幼的郁里进去踩。
有时候郁里会一边踩,一边举着他递来的水管浇院子里的蔬菜瓜果,手指半堵住水管,水压就会猛然增大,涌出的水流半径足以让他转个圈儿把整个小院的角角落落都浇满。
老人抬手挡住不慎扑到脸上的水,胡子上沾满水珠,在满院的水雾里笑的开怀。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去年八月,他被检查出胰腺癌晚期。
郁彬只来看过一次,再回来的时候就是发丧了。
郁姑姑气急败坏地扑过来打他,骂他,恨他没有让老人见到最后一面,说他自己的老子都救不得,再好的技术研究出来又有什么用。郁彬任由她发泄了一通,平静地送老父亲下了葬。
听说奶奶也是患癌走的,在他出生之前,没有赶上父亲第一次研究出来的抗癌针,这一次,爷爷也没有赶上他的基因抗癌技术。
但他在病床上的时候反复跟郁里说,他有一个多么值得骄傲的儿子,哪怕这几十年来他都没有见过他几次,但他知道他在外面金甲披身,功成名就。
郁里问他:“很·重·要·吗。”
“功成名就不重要。”他枯瘦的手指摸着孙子的脑袋:“但有自己的一生追求很重要。”
“崽崽以后也要找到想做的事,让自己不要后悔。”他恍惚了一阵,又想起什么一样,对郁里说:“还有,可以的话,别学你爸……要找个人相互扶持。”
“孩子啊,父母啊,都不能陪你一辈子。”他说:“一个人,苦。”
郁里扭脸看向江照。
夏日里天气热,一动就一身汗,所以大家都是临睡前才洗澡。
夏夜里蝉鸣阵阵,灌木丛里时不时发出蛐蛐的叫声,水槽旁悬挂的小吊灯下,郁里走回江照身边,看了看他按在水中衣物上的五指,又仰起头去看他被吊灯渡上柔光的侧脸。
爷爷走之后,镇子上经常有人问郁里恨不恨爸爸。
郁里从来没有回应过。
只是每当被问起的时候,他都会想起丧事结束之后,宾客纷纷离开。寂静的小院内,古朴的青石砖上遗落的黄纸钱,地面燃尽的青灰被风卷的纷纷扬扬,还有从二楼望去,蹲在墙根处蜷缩着,颤抖着,显得分外渺小的身影。
那仿佛在他脑海中定格成了一副凄清的画。
郁里不知道自己恨不恨他,他只知道,他也许需要人懂。
姑姑不懂,表哥不懂,镇子上的人不懂,唯一懂他的已经埋在了土里。
郁里想做那个活着的,懂他的人。
“还不走。”声音让他回神,江照揉搓着上面印着橘色虎头的小裤,道:“不热?”
郁里点了点头,低头看到那个虎头,静了几息。
耳朵腾地通红,套着黑色凉鞋的脚丫子蹬蹬跑向了宿舍。
第二天集训营考试,因为时间逐渐紧了起来,老师们当场判卷,当天下午,就又被淘汰了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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