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好,能说出这种话的人,往往都是真正幸福的人。”
锅里的水变成雾气,在暖热的室内飘动,尚且算不上浓郁,雾那边的丁邱闻虽然落魄,但穿戴得整齐,和一直以来的他一样,也很像他的母亲丁娇。
徐嘉乐记得,丁娇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玉门,丁娇在石油管理局做会计,她穿洋红色带垫肩的西装外套,一步裙、肉色丝袜,披散的卷发分向两边,总别着一个苹果形状的珍珠发夹。
油田里上班的老男人、小男人,以及油城学校里的少年们,总在猜想她的绛红色唇膏以怎样的形态印在谁的衬衫衣领上。
其实,丁邱闻和丁娇是长得很像的,不过,徐嘉乐今天才发现这一点。
想到了这儿,徐嘉乐主动地想聊起丁娇,他关心地问道:“丁娇阿姨她……是出什么事了?”
丁邱闻并没有因为这个问题不适,他深吸一口气,喝了一口茶,低声说:“自杀。”
大概是怕声音太轻,丁邱闻还刻意地做出了很夸张的嘴型,随后,他抿着嘴,想了想,说道:“在克拉玛依跳楼了,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哪一年?”
“我们离开玉门那年。”
“那的确是好久了,”徐嘉乐看向窗外,深吐一口气,说道,“从那时候起,我就再也没回过玉门了。”
“我也是,没回去过。”丁邱闻说。
徐嘉乐往锅里下了许多的肉,他嘱咐丁邱闻快吃,又说:“要不是你这一趟联系我,我们可能这辈子都没可能见面了。”
丁邱闻和他开玩笑,说:“那是因为你不想见,如果真的想见……总会有办法。”
“哥……”徐嘉乐抬起眼,只说了一个字,就沉默着看向他。
丁邱闻给他夹了满满一筷子热腾腾的羊肉,说:“嘉乐,好好生活,好好过日子。”
于是就从这顿饭开始,徐嘉乐再次走进了丁邱闻的人生,一点点触摸到他当下和过去的苦涩,在北京,丁邱闻还是住着三十块一晚的青旅,穿着那条旧到发白的牛仔裤。
丁邱闻不知道,徐嘉乐马上就要离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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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的春天也吃过一顿火锅,涮的是张耀东父亲去武威出差时带回来的民勤羊肉,好羊肉两层瘦一层肥,脂肪呈现出玉石一样的乳白色。正遇上倒春寒,徐嘉乐把塞进衣柜里没几天的棉袄翻出来,在门口玩的时候穿在身上,开着拉链。
“嘉乐,耀东,吃饭了。”
两家人住在石油工人宿舍楼的同一幢、同一层,韦舒霞是站在家里卧室的窗前喊人的,后来,张耀东的母亲林小丽也探出头来,说:“张耀东,快带着嘉乐上楼了。”
张耀东抬起头,傍晚斜阳的光晕被玻璃窗倒映,照得他眼睛发酸,他回答:“知道了,来了!”
张方和徐鹏、韦舒霞是是在侧钻作业队共事的同事,张耀东和徐嘉乐又是在一中读书的同班同学,所以,两个家庭自然而然变得亲近,无论在工作上还是生活上都有得聊。
“走吧,徐嘉乐。”
张耀东把散在地上的几张扇卡捡了起来,放进手上那一沓里边,他说道。
徐嘉乐说:“张耀东,明天咱们在你家玩游戏机,好不好?”
“好,要是能借到赤色要塞的卡,就更好了。”
“我找人,我想办法,”徐嘉乐说着话,朝楼上走去,他说,“你只负责把游戏机要回来就行了,不然明天没得玩。”
两个孩子要比赛谁上楼更快,韦舒霞等在家门口,拽着徐嘉乐的一只衣袖,帮他把棉袄脱下来,她一摸他的脊背,说:“满身的汗,这时候还是别穿棉袄了,我把你的棉马甲找出来,你穿在外衣里边。”
“妈,我明天去耀东家里玩游戏机。”
是从楼下跑着上来的,徐嘉乐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找水喝,张耀东跟在徐嘉乐的身后,韦舒霞忙着招呼,说:“嘉乐,给耀东也倒一杯,桌上有温的,不要喝凉的。”
“知道了知道了。”
徐嘉乐答得不耐烦,韦舒霞这才应答他的上句话,她说:“还要写作业啊,作业写完了再去。”
“没有多少作业,我今天晚上就能写完。”
“只要你能写得完,我没话可说。”
韦舒霞实在算不上是一位严格的母亲,她比林小丽温柔太多,对孩子和丈夫都是悉心又纵容的,她烫了卷发,又扎着一个黑色的丝绒发圈,低低的马尾从肩头到腰上。
她穿着高领毛衫,站在茶几前边,一边倒水一边看电视里的综艺节目,笑时的表情和煦、微暖,虽然算不上漂亮,但是叫人觉得舒服的。
TBC.
第4章 漂亮传说-01
十三岁的玩具没那么少,又没那么多,骑着一辆“咣咣”作响的银白色新式自行车,徐嘉乐和张耀东能从北坪到戈壁,下一秒,仿佛将穿过白杨林,飞向远方起伏着青灰色峰丘的祁连山。
美丽的丁娇从来到油城的那天起,就承受着小城众人最直白的审判,她的衣着实在时髦,实在露骨,夏季穿水蓝色的雪纺衬衫,露出白而细腻的胸膛,她有时候会背着冷灰色的硬皮单肩包,穿着伞形的短裙骑自行车,小步踉跄之后熟练地启程,穿着白色旅游鞋的脚搁在擦得干净的脚蹬上。
不知道从哪天起,丁娇一个人就承包了石油系统近一半的桃色新闻,男人们爱她,而这种爱要用虚伪的批判粉饰起来,最好是将她描绘成一个不知廉耻的荡妇;女人们恨她,这种恨最多来自于她的脱俗和不可企及,若是她们也能像她那般逃离拘束,展示着自己的性感,她们肯定不会这样恨她的。
丁娇的儿子丁邱闻,在一中念初二,认识丁娇的人几乎都知道。
丁邱闻的存在,在许多人眼中能作为丁娇是荡妇的证据,丁娇至今未婚,十几年前就死了男友,她在东北生下了遗腹子,后来,带着十多岁的孩子来到了玉门。
至于这些信息以外那些故事和传说,几乎全都经过了好事者的杜撰和润色。
被丁邱闻拽住了运动裤松垮垮的裤腿,同时,徐嘉乐听见了一声懒散的“哎”,他怕得腿肚子发胀,他低下头,看着蹲在地上企图对他实施霸凌的丁娇的儿子。
“你等一下,”丁邱闻站起来了,他的脸上没有多少狂妄的表情,和高年级其余的霸王们不太一样,他抓着徐嘉乐的衣袖,把他扯到了墙角,然后,重重推了他一把,说,“交钱,听没听见?”
“听见了。”
徐嘉乐的回答很轻,城市里还是很喧闹的,但这座城市和别的城市不同,它总是寂寥,再热闹时,它也像孕育着它的戈壁一样,粗鲁又和缓地呼吸。
“有钱吗?”丁邱闻伸手上来,开始摸徐嘉乐的衣服口袋了。
“没有。”
“真的吗?”
“真的没有,”徐嘉乐低下头,听话地翻出了上衣口袋以及裤子口袋,春季的风从沙漠和山岭深处来,席卷着砂砾,徐嘉乐站在风中颤抖,他看着丁邱闻的脸,再将脸埋下去,说,“我没骗你,真的没有钱。”
有比丁邱闻更大的男孩子,伸出手一巴掌扇在了徐嘉乐的脸上,徐嘉乐往右侧一个踉跄,然后,咸咸的鼻血从人中滑过,淌进了嘴里。
只听,丁邱闻说:“你干什么?别打人,打他干嘛,打死也还是没有钱。”
“丁邱闻,你别相信他,他骗人的。”
“我知道他没有钱,上次搜的时候也没有。”
徐嘉乐知道眼前比他高一点的男孩是丁娇的儿子,十几秒之后,他接过他递来的两张毛毛躁躁的卫生纸,按在了鼻子上,他捂着火辣辣的半边脸,说:“我知道,你妈是丁娇。”
丁邱闻下意识地皱起眉,每次遇见这个话题,总是以他和母亲被双双羞辱而告终,他已经做好了承受犀利措辞的准备,也抬起手掐住了徐嘉乐的半边脖子,将他压在墙上,做好了反击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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