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昼转身想走,男人又加了一句:你的生活变了很多吧?
最后许昼还是坐下了,他觉得这个男人应该和他分享着类似的痛苦。
两人都没有自我介绍,男人开口就说:“我父母出车祸走了,老婆把我的公司卖了,然后她嫁给了别人,现在有两个小孩。”
“她和她现在的丈夫住在重山城,你知道吗?很舒服的一个内陆城市,满街都是小吃店,还很便宜——我们以前一起去过,那时候我们还商量着去那里定居……现在她也算是如愿以偿。”
“我昨天跟她打视频电话——诶,现在电话都能看到人的脸了,真稀奇——打电话,我看她过得不太好,脸上都有皱纹了。住的房子也不大,一室一厅,两个小孩在旁边吵,那个小男孩倒是长得很可爱,可能因为男孩儿随妈妈。”
“讲了没两句她就说要挂了,她老公要回来了,她得赶紧去做饭。”
男人的语气一直很平缓,甚至称得上是温柔,许昼却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
“前几天——当时,”男人说出来又发现时间不对,改口之后深吸一口气,像是能把这十五年吸走似的。“我要来西国出差一个月,是她送我去的机场。”
“她在机场哭了,我们当时才结婚没多久,从来没分开过一个月。她一边哭,一边说等我回家给我做红烧狮子头,还有肉末蒸蛋,西国菜肯定又贵又难吃。”
“酒店的西国菜确实很难吃,要不我就去上面的party大吃大喝了。”男人笑道。
“但她现在在别人家,给别的男人做红烧狮子头和肉末蒸蛋。”
“我知道我不该怪她,因为我十五年前就死了,但是我没法,我没法不在意。你说呢?”
许昼觉得一团寒冷的空气顶在自己肺里,但他又感到舒畅。因为他懂这个男人,他们都是被迫快进到这个时代的。
“是,我也在意。”许昼说。
“但我的前…他在我上飞机之前就和别人结婚了。”这是许昼第一次把这件事说出口,居然不是太困难。
“他们现在还好吗?”男人问。
“他们很好,很般配。”许昼说,“所以我知道我其实应该祝福他们。”
但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我就是这样小肚鸡肠。许昼自我批判。
“其实即使我没坐上这架飞机,结果也是一样的。”许昼无奈一笑。
“但你现在有很多时间。”男人说,“你还很年轻,你可以慢慢把他们忘掉。”
许昼真心祝愿:“你也是。”
男人但笑不语。
许昼突然觉得对穿越者最好的祝福语才不是“欢迎回到人间”,而是“祝顺利把他们忘掉”。
“其实,酒店可以点华国菜的,没准会有红烧狮子头。”许昼突然说。
男人惊讶道:“可以吗?我特意打电话过去问过,酒店说只供应西餐。但他们倒是给我推荐了附近一家中餐馆,我觉得太贵了就没点。”
“这样啊。”许昼怔了一下,“不好意思,我可能记错了。你可以之后回国吃正宗的。”
男人顿了一下说:“好的。”
“那你之后准备做什么呢?”
许昼:“继续念书吧,然后回国。”
“你喜欢你的专业吗?”
“喜欢。”许昼毫不犹豫道。
“真好啊,你一定要好好学。”
“那你呢?之后准备做什么?”许昼问。
男人仰着脸想了一会儿,目光没有落点,然后他慢慢地笑了。
“不知道,哈哈,先吃一顿狮子头再说吧。”
两人都笑了。
夜幕渐渐落下了来,他们坐在露台的角落,像草原上两只瘦骨嶙峋的长颈鹿。
气温低了,许昼觉得冷,便和男人道别。
你要去哪?男人问。
“可能下楼去那家中餐馆买点晚饭。”许昼随口道,他心里还惦记着文怀君送给他的三菜一汤,“帮你带点?”
“不用了。”男人回答得很快,又建议说:“你还是别下楼了吧。”
许昼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
“听说西国晚上不太安全。”男人说。
许昼觉得问题不大,但他还是礼貌地道了谢。
“很高兴认识你。”许昼说,“祝你万事顺利。”
“好的。”男人抬臂挥手,“你也是。”
许昼觉得心里舒畅了许多,他乘电梯到了一楼大堂。
寒风呼啸而来,地上的雪还没有化,像一条宽广的薄被。
西国夜晚果然冷,许昼裹紧外套,按着男人说的方向走向那家中餐厅。
许昼本来想试用一下手机里的导航软件,但他一摸口袋,却发现压根没把手机带出来,只好作罢,并且祈祷自己不要犯路痴。
这家店还挺好找,离酒店就两条街的距离。
店面不大,但装修得非常考究,木匾上用隶书写着“笼灯余味”。
2021年的最后一天,店里人很多,外面还有人排队。大多是华国面孔,讲着正宗的中文。
点外卖不用排队,许昼摩挲着塑封的菜单,上面印着自己最喜欢的水煮鱼和糖醋排骨,和那天文怀君给他点的“酒店餐”一模一样。
“您吃点儿什么?”服务员是个小姑娘,一笑就出现两朵梨涡。
许昼问:“你们这儿有红烧狮子头吗?”
“诶,有的。”姑娘刷刷把菜单翻到后面某一页。
“那就要一份狮子头,和一份水煮鱼,加两碗饭。”
许昼提着外卖往回走,夜彻底黑了,亮白的路灯在雪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规则的圆坑,许昼就从两串白色的圆坑中间走过。
他感到心脏在急速跳动,他努力平时前方,甚至仰起脸,禁止自己凝视雪地。
许昼强迫自己想些别的事情,比如刚刚见到的男人,比如他提到的重山城,比如要好好注意手里提着的两份热热乎乎沉沉甸甸的饭菜,不能让汤汁洒出来。
那男人就一直坐在露台上,也不吃饭?等下还是找他一起吃吧。
好像走了很长时间,许昼终于获救般地走出了幽暗的雪地,高耸的酒店此时看来那么亲近,灯光都是暖融融的。
许昼加快了脚步,正准备踏上酒店的台阶,就听到空中传来了“铛”的钟声。
是教堂的钟声,现在正好午夜十二点,旧岁将尽,新年伊始。
许昼停了下来,看着黑夜说了一句“新年快乐”。
新年的钟声还在敲,许昼却看到一个黑色的人影从酒店高层坠落,像个小铅球,一眨眼就砸到了地上。
不远处传来巨大的“砰”得一声。
那声音沉闷而短促,像一个被猛然掐断的音节。
许昼脑袋一片空白,他看到幽暗的雪地里陷进去了一大块,染着墨一般的黑色。
这人穿着一件上世纪流行的呢子西服。
手指卸力,狮子头和水煮鱼掉到地上,汤洒了出来。
牙齿在疯了一般地咯咯打颤,许昼觉得自己非常清醒,他应该叫人,但他一个字也喊不出来。
人群渐渐围拢,叫喊声不绝于耳。
文怀君从杂乱的人群中冲向许昼,紧紧把他填进怀里,像是要把空气从他肺里全勒走。
文怀君耻于承认,在看到许昼完完整整地站在那里的时候,他松了很大一口气。
他一整晚都联系不上许昼,之后就听到了有人跳楼的声音。
在下楼的短短几分钟里,文怀君心中已经飞过无数种可能,他不敢想,如果许昼再一次离开了他会怎样。
他可能也会跟着去吧。
许昼猛地挣开了文怀君,愤怒道:“你有病啊?少他妈的招我!”
他突然理解这个坠楼的男人了,对于他们来说,他们本来就应该死在十五年前的那场空难里面,新的时代太令人费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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