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何意羡虽然后来者居上,居久了,当你不复是一只羔羊,至少也是一只猎犬时,狼的攻击态度便要谨小慎微得多。
并且,律师是一个很推崇对抗的群体。何意羡只能首先学会了对抗,去自己破局。该说的话要说,打死都要说,该办的事要办,不让办也得办。法律就那么写的,我就是依法办事的,老子有理到哪里都有理,老子不会现在可以学,但你不能因为老子不会就不尊重老子。老子不会纯粹是因为指导律师没教好,不怪老子,老子全都会就不会来你这破所了!
何意羡当律师,这份职业对他最显著的影响,就是永远顶嘴。当事人找你是让你和对方律师,和对方当事人,和法院,检察院去顶嘴的。文明的说法就是辩护,辩论,答辩等等。不顶嘴怎么当律师?不能合理沟通怎么去办事?律师不但要有文书处置功底,沟通能力也是一大必备。现在连和自己所里的人沟通都做不到吗?特别是事关自己权益,关于工作衔接的有效沟通?那何意羡怕,何峙就不免要问一句:你对于自己要当律师的心理建设做好了吗?你是以律师的心理指标去要求自己的吗?
但是何意羡弄得好像,时至今日,想到也会来气的程度,走过去又把对方的大腿当椅子,调整了一个完全放松下来的姿势,然后揪他的耳朵。
表演生第一堂课是忘记镜头,不要有第一人称叙事感,但是何意羡无知无畏地把脸与观众凑得很近,眨眼睛的频率,和说话速度一样非常之快:“你的人你不护你说你是不是有罪?”
何峙的目光却落在一旁那株型丰满的瓷玫瑰上,深刻地静心——那几年前种下一颗种子,居然开花结果的感觉,非常神奇。而且它将开始有灵性的芳香,有了能把自己“举起”的灵魂力量,一切都是那么完善、紧凑,醉人美好,说不出哪一样最可赞羡。最美处正在于种植者亦难于框范的部分。
何峙过去认为,旋律是很美妙的,但听不见的会更美。却还是将心上的默语宣之于口,他给了淡淡肯定的答复。
何意羡听了,终于有点狡猾地笑了。今天的台词,其实还有储备。却不想回忆好久以前,何峙问过他,如果你一辈子仍然有可能做按揭律师,还会选择留在这里吗?
何意羡当时问,您想听真话,还是假话?何峙有点兴趣了,真话怎么讲,假话怎么讲?何意羡说,假话是,会,贵所规模大,业务领域广泛,我想我有机会接触别的业务。顿了顿,何意羡接着说,真话是,会,等进来了,我再好好表现,争取您给我机会做其他业务。我相信您的眼光,错不了人。不管道阻且长,我总有一天会站上法庭。
何峙这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疑惑:你就这么喜欢刑事辩护?
何意羡的反应,惊奇到有点愤怒了,为什么不能爱?
这个聊天是在午夜发生的,何意羡一通激情胡乱敲出去的千字文章,至今还留在何峙的手机里:
现在圈内的人说到刑辩,很多人特别偏执,一再强调其中的苦涩,甚至故意夸大负面内容。也正是在这样的情绪中,人们几乎忘记了,辩护绝不单单只有苦涩,它还带来了一份乐趣。否则这份古老的职业,为什么能够生生不息呢?
也不可否认,在众多律师业务中,刑事辩护是最不讨好的。卿本花瓶,却不安分守己,偏要在花瓶里插什么“带刺的玫瑰”,当真是不知趣了。论风险,那是带着镣铐争取把舞跳得最好,努力打破别人法检辛辛苦苦创造的框架,不可能没有引火烧身之虞;论回报,挣的每个铜板都是血汗钱,可你看我们所多奢华啊,虽然选址和装修至关重要,这是成案的关键助力,某种意义就像银行,你看过破破烂烂的银行总部大楼吗?但是光鲜亮丽背后是无数律师不分昼夜和周末支撑起来的,「此处插了一张律所外部拍的照片、一张大排档食物图片、一段语音:我刚下班,饿了夜宵在吃烤麸。老师,我跟着您要好好干,以后我也能这样,侬晓得伐,烤麸烤麸,“呼呼响、富起来”。」尤其是中下层的律师,很惨;论结果,刑事辩护有多事倍功半,法官一天天跟当事人耳提面命:请律师屁用没有。谁不知道?相对能做的个案,也是你辩你的,他判他的,即便插上一朵带刺的玫瑰,到头来还是一个花瓶。何乐之有啊?乐从何来呢?
然而,我觉得辩护的乐趣是确实存在的。虎头上捉虱子,那是胆气;舞在刀尖上,那是风度;“宁鸣而死,不默而生”,那是崇高的目标,不渝地追求,就会成为壮举。人生在世,能做几件又有胆气、又不失风度的壮举?律师也是人,人都有建功立业的欲望。一个把生命投入事业的人,必然赢得人心,能无功成?在法庭上纵横博弈,往来角逐,与公权力过招;用雄辩砌筑胜诉之砖,几多英雄气,但凡有点江湖梦的律师,都很难抵御这样的诱惑。
不但如此,我们律师的群策群力,看似纠缠在个案的是非,事实上为芸芸众生“守土”,如果律师都是权力的鱼肉了,那么公民必成草芥。倘若能把凌乱无章的法律厘清,注入人道,真理和正义的成分,使法律于权威之外附加促人心悦诚服的魅力,人的所有行为由是可能自觉纳入法治轨道,这就叫天下归心!即使您根本看不上我的辩护技巧,我做不到有口皆碑时,却能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心地坦然,也足以自慰。我总是把一时的软弱、困难与不变的理性、混乱交织在一起,但我会让后者坚定地占据上风,驱散困惑。予人自由,这样的功德,算是建了多高的宝塔礼佛呢?
我知道,老师,您是想让我三思这种危险,值不值当?但是与正义为友的人,在哪儿都是安全的。真正优秀的刑辩律师,是擅长把别人“救出来”,而不是动辄把自己“送进去”,就像对克劳伦斯·丹诺的评价:“行其所当行,言其所应言,止其所不得不止”。这样的刑事辩护律师,才笑得出来。
然而这样的言辞,到头来至今日,何意羡再说不出了。想到这些,他最初的反应是极其麻木的,像一个被冻僵了的人在火边很难太快地缓过来。
过去的自己就如一团烟雾,被覆着他——像个庞大的烘臭耗子,毕竟没有比善良变质更难闻的气味了——骑在他现在的头上。
当时的他,也震惊于年轻人对于市场逻辑的支持率之高。他曾经对自己一再追问:我们到底要不要进入一个一切都待价而沽的社会呢?当然不要,但后来能阻挡吗?
时间就在恐怖的联想中,一点一滴地过去了。
何意羡突然给它们画上了休止符,笑说:“一切都值嘛,你快叫我何主任,大家都叫了就剩你了。好听呀,早知道挨骂还有这种好处,我也愿意天天被骂。我要现在穿越回去,跟我自己说,你老师都是为了你好,他是逼你一把,摆脱拐棍,玉不琢不成器……还有个词不大对,但削足适履你知道吧?灰姑娘的两个姐姐,为了穿上王子的水晶鞋,一个割了自己的脚趾,一个割了后跟,知唔知啊?The one trying to wear the crown must withstand bear the weight……”
何峙却摇了摇头:“你本嚟就系Cinderella。”
何意羡不愿意:“我唔好当呢个,你换一个。”
“Rapunzel更似你嘅样。”
何意羡温暖相拥。甜美柔和的身体,轻浮而有害,嗡嗡发麻。在幽暗中蜷曲着,处处都是浮游使人作呕的触觉:“艮你就把我好长好长嘅长头发抓喺手入边,我就边度都去唔到。”
何峙只是说:“下午司法局让你去一趟,时间差不多了。”
何意羡抱怨:“烦不烦啊,都脱钩改制了还动不动把人拉去聆讯啊?我没开过,我不会,你陪我去……你忙什么呀?说实话,我心里没底,我这个主任要是当不好,你会不会对我怎么样?你以前就第一讨厌又蠢又没用的人了。”
何峙也不是第一次碰到那么冰凉的头发了,它像被花尖上变化多端的蓝色露水所打湿过:“你点知我唔会改变,冇改变过?若能令Rapunzel一笑,纵使做做蠢事又何妨?”
下午两点半,何意羡坐进车的时候,某人的微信尚没加回来——白轩逸,你真是不长心眼子没有眼力劲儿啊?一开始没拉黑你大号,就是只删除了,因为还能再发一次验证消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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