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梦之家(17)
陆擎森才发觉自己因为出神地看着他的手指,迟迟都没给出回应让他误会了。
“嗯,好。”
听见这个答案,容印之有一瞬间的停顿,然后挺直了脊背,飞快地穿好衣服,把他另一个颜色的吊带小背心掩盖在好几层衣物下面。
“下次,我会给你地址。”
只不过这个“下次”等得有点久,半个多月了才有消息。
陆擎森想,可能当时的迟疑让他以为自己在讨价还价而生气了吧——这个人真的很好懂,那张看起来冷淡的脸孔上,小表情特别多。
所以才会一直觉得他很“可爱”。
直到他走进那个房间,直到他在那个房间里见到容印之,直到他在那个房间里拥抱容印之,甚至有种“他们在那里生活”的错觉之前——都还仅仅是“可爱”而已。
那个房间比他想象中小,也比想象中旧。
他总以为容印之会住在漂亮明亮的高级公寓里面,陈设简单昂贵,被家政打扫得一尘不染。然后他们会在床单铺得连一丝褶皱都没有的床上做爱、睡觉、分别,再等下一次。
可他为什么看见容印之在窄小的厨房里面切菜;像强迫症一样蹲在地上仔仔细细地清理地板;小心翼翼地洗他的小睡裙,不允许那上面留下一丁点儿污渍;把为他准备的家居服洗好烫平摊在床上?
鞋柜里每一次穿完鞋底都被擦得干干净净的两人拖鞋;
浴室里全新的两人份用品;
厨房里齐全的厨具、杯盘碗碟、调味料;
卧室里整齐的双人枕与被褥……
你说不喜欢酒店,这才是你喜欢的地方?
普普通通的,一点都不特别的,一个小小的家?
那一天,陆擎森看到容印之穿着他喜欢的衣服,在音乐的包围下,站在料理台前搅拌酱汁,背对着他说:“再等一下,马上就好。”
陆擎森有些恍惚,这是谁的梦?
你的,还是我的?
连着抽完了三支烟,烟盒里已经空了。
最近抽得太多了,他想:这样不太好。回头望了一下街对面的楼群,容印之和他的家就隐藏在那里。
可能再也回不去了吧。
这件事不知道要让他担惊受怕多久,那么内向又胆小,跟陈自明的关系还那么差,恐怕一点无心之语都会让他无限联想。
一定要跟自明讲,让他别多话。
时机太差了,还没让他熟悉自己就毫无防备地相遇。容印之让他迈进那个家门做了那么久的铺垫,结果自己这一下就踏进了他的生活甚至人生的边缘。
陈自明跟他提过很多次,“太任性了”“那个任性”“简直胡闹”“跟你两个极端”。可陆擎森一次都没有想到容印之身上去,哪怕今天见到他胡搅蛮缠的样子也依然没觉得。
他哪里任性?他分明那么好。
自己在他身上予取予求,所有的强横都被默许,没有一句抱怨。
去路边又买了一包烟,陆擎森坐上公交车,摇摇晃晃地往中转站开去。倒了两趟车,先去了大洋的维修店买了部手机。
“就你那破手机,早该换了!”大洋从柜台里倒腾出一个盒子来,还打趣他,“我给你装过定位软件呢,要不要找回来啊?”
他笑一笑:“没丢,坏了。”说着掏出SIM卡来。
“就你这卡,还有几个人用啊。”大洋拿出剪卡器,把他那张卡给剪了,才能装进新手机里。陆擎森在新建联系人里面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把那个电话号码存进去。
算了,就到此为止吧。
容印之窝在沙发里啃手指,另一手攥着陆擎森留下的手机。
他心里又慌又乱。
既害怕陆擎森会泄露他的秘密,又愧疚于自己对他的态度,又怨恨他为什么偏偏在今天去找陈自明?
哪怕陆擎森给了他那样的保证,他也实在无法安下心来。他开始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选择,甚至回想当初,他就不该去触碰那些不该触碰的东西,不该由着自己的好奇心和欲望。
他应该听学长的话,隐藏一辈子,不要去做不该做的尝试,把自己推进越来越无望的深渊。什么面对它、解决它、抛弃它,屁用都没有。都是骗人的借口,是想方设法要满足自己欲望的借口。
当垃圾的日子那么快乐,他根本就抛弃不了!
容印之的心情在“马上就要身败名裂”和“陆不会害我”之间盘旋得跌宕起伏,越是不好的结果就越忍不住去想,然后一遍遍在脑海里循环不止。
陆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一会儿温柔,一会儿又变得狰狞,他不知道该信哪一个。
结果,还是只有学长可以依靠吗?
最后一次跟学长通话,还是在他第一次跟陆上床之后的早上。连澡就没敢洗就直接回了家,冲进浴室把衣服脱在地上,打开淋浴器,穿着那套内衣就直接站在花洒下面把自己淋个透。
慢慢蹲下去,号啕大哭。
他是曾经幻想着可以跟学长做爱的,哪怕把他当成女人也行。学长的温柔和包容,让他一度以为自己真的可以跟学长发生点什么。
所以他越界了。
他被学长结婚的消息刺激得冲昏了头,妄想着学长在成为别人的丈夫之前,能先做他只有一夜的男朋友——他到现在还记得学长那时惊愕的脸。
学长的眼神里,映照着自己的不堪。不嫌弃他,不代表就喜欢他,更不代表可以跟他上床啊!
容印之从来没有那么痛恨过自己的性癖和软弱,这软弱羞辱了学长,也羞辱了他自己,并且让他从此失去了那根重要的稻草,于深海之中孤立无援。
所以他穿上自己最华丽的内衣、喝了很多酒、抛弃矜持去找人过夜。不管对方如何对待他,猎奇、羞辱、甚至打骂,他都要昂着头接受,要是能把他一拳打醒那简直再好不过。
他也许并不能因此而变得坚强,但至少可以把软弱的那个自己破坏掉。
可他失败了。
他不但没有受到羞辱,还得到了做梦都梦不到的愉悦,毫无廉耻地在对方的摆弄下尖叫着高潮。
他能怪谁?
怪他挑中的这个看起来最不可能接受他的人却接受他了吗?
怪对方没有偏见、没有粗暴、没有不耐烦地对待他吗?
怪对方太温柔了吗?
他只能怪自己,怪自己不要脸,怪自己根本除不掉这份软弱。
他豁出一切想要做出改变,却从此与学长背离得更加彻底。幻想着跟学长哪怕牵一次手都会偷笑,到头来却连一个陌生人的拥抱都无法抗拒。
他变成一个真正的垃圾了,或者说,他一直就是个垃圾。
这才是他哭泣的原因。
容印之湿淋淋地从地上的外套里摸出手机,拼命地、不顾一切地跟学长道歉,想要得到学长的原谅,不想就此承认自己是垃圾。
那还不如要他去死。
大概是被他哭到抽噎的状态吓到了,学长默默地听他的对不起听了很久,轻轻叹了口气,跟他说:不要哭了印之,我不生气了。
学长说自己也有错;
学长说心情不好才说了很重的话;
学长说要他不要放在心上;
学长还说有事还是要记得第一个找他商量。
那一刻,容印之觉得他几乎可以为学长去死,这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比学长更好,他一辈子都不会喜欢其他人了。
他从此下定决心,一定要自己面对、解决所有问题,不能再去浪费学长的温柔。结果这才过了多久,他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却对学长以外的人产生了“不如交往一下试试”的想法?
一声轻微的“喀”,低头一看,小指的指甲被他咬裂了,边缘翘了起来。他盯了半天,用牙齿咬住指甲边撕了下来。
一阵钻心的疼。
他于是开始咬另一个。
取完车回家已经晚上八九点,陆擎森还没吃饭。吕想前几天摔伤了,轻微骨裂,瘸着一条石膏腿不爱动,挺着也没吃。
煮了一大锅方便面,俩人草草地对付了一顿。
“对,王子问你,那盆花你还要不要?他明天回市里直接给你带回来。”吕想喝光面汤擦擦嘴,“说下午给你打电话你关机。”
陆擎森顿了顿:“不带了,一会儿我回他。”
已经不需要了。
王子是他们的邻居,乡下的邻居。一个热爱花草和复古油头的城市青年,跑到村里包了一块儿地当花农。
也不种什么特别名贵的品种,当地长什么种什么,适合什么种什么,只要有点观赏性的就种,没有观赏性觉得好玩的也种。一个巨大的花房里面常年郁郁葱葱,格外好看。
陆擎森在王子那里选了几棵小盆栽,其中一株蝴蝶兰开得特别可爱。绿色枝丛里,独独伸展出一枝细长的花枝来,小小的花朵挤在枝端摇摇曳曳。
王子说这盆开得不好,要不换一盆。他这里观赏花卉本来就少,跟绿植比差远了。陆擎森摇摇头,就它吧。
看见它感觉就像看见容印之。
不知道心里装了多少事,却总是咬着牙独自支撑。怕被伤害而小心翼翼用冷淡武装起自己,却又想要得到夸奖而努力地开出漂亮的花。
容印之今天跟他爆发的样子,就好像挥舞着单薄枝叶抵御敌人的花朵,一边瑟瑟发抖,一边叫喊着不准过来、不准伤害我!
陆擎森怎么可能对他生气呢?一点都气不起来。
吃过饭,简单收拾下碗筷,他站在阳台又点上一支烟,给王子打电话。
“花……”
话到嘴边不知为何又改了主意:“带过来吧王子,麻烦你了。”
容印之已经啃破了三个指甲,脑袋里面从慌乱变成麻木。
他把卧室衣柜里的小睡裙塞进行李箱,当初怎么拿来的就怎么拿回去。打开冰箱把堆得满满的食材装袋,想着还得找个时间跟房东说退租。
看到哪里就收拾哪里,结果是哪里都收拾不好,东西堆满了房间。
多像垃圾场啊,他想。
手机在口袋里振动。可是他现在跟谁都不想说话,完全不想接。
对方并不执着,响了几声挂掉,过了一会儿响起信息提示音。可能是公事,他便更加不想回复了。
拎着箱子回到家,把睡裙仔细地整理好,裹了好几层塞进衣柜最深处。母亲有这里的钥匙,家政也是换了母亲认识的,有个风吹草动都要汇报,所以他向来藏得很小心。
洗澡的时候手指甲一直痛,不得已翻出几张创可贴粘上。他很讨厌创可贴,尤其贴在指甲上,又难看又不舒服。
临睡前母亲来了电话:傅婉玲说对你印象很好,你们好好发展,不要像之前那样端着架子对人家不冷不热。末了又讲:哪有被拒绝这么多次的,还以为你有什么疾病呢。这次再把握不好,脸就要被你丢尽了。
他说好,我知道了。
脸都丢尽了……妈,你哪可能知道脸都丢尽了是什么感觉呢?
挂掉电话才想起来刚才的未接来电,查了下是陌生的号码,大概又是烦死人的广告,直接拉黑。可是稍后翻到那条消息,他就整个人从床上弹了起来,忙不迭地把那个电话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印之,我是季桐,这是新号码。”
学长!
容印之握着手机的手一直抖。
竟然没接学长的电话,他简直想要抽自己耳光!
谁知道学长换了号码呢?他分明早就把学长的铃声跟其他人区分开了!
现在怎么办?打电话过去会不会太晚了?学长会不会已经睡了?
犹豫了半天,容印之发了条短信过去:“学长,才看到消息,你是不是已经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