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服IV(14)
秦穆被拖出去捱了电,然后关进了禁闭室饿了一整天。
他开始发热。高烧将他浑浑噩噩地拽入可怕的梦境里,反复折磨,难以逃脱。
半吊子校医懒得管,丢下感冒药和退烧药就走了。大约是他烧得实在有些吓人,大黄牙怕他真挂了不好给家长交代,就免了青春痘的出操和课业让他在旁守着,看额头烧得烫手了就喂点退烧药。
青春痘比他大几岁,叫郎斐然,取名的时候父母希望他做个斐然出色的人,然而斐然却在高三时走岔了路,因为染上网瘾不肯读书被送到了这里,一待就是两年。秦穆从他“深刻的个人剖析”里听出了一些细节。青春痘进来前其实已经是省内小有名气的电竞选手,即将签约战队。可父母不能理解网络游戏存在的意义,认为他成天泡在网上就是不务正业吃喝等死。他们要救他,于是强行送他来这儿戒网瘾。斐然被送进来的时候激烈反抗折断了手指,没治好,原本用来按鼠标的右手食指就一直微微蜷着,伸不直了。
青春痘真的被拯救了。他是所有学员里最优秀的一个,对每条规则都严格遵守,对自己的罪状反省得声泪俱下,对老师恭敬得近乎虔诚,有一点儿风吹草动就积极举报,是条出色的“狼狗”,因此被任命为班长。时不时学校还会将他作为“改造标兵”、“正面教材”来给家长们宣传展示学校的矫正成果。大黄牙出去接人的时候也让他当“引子”,去接“新学员”上车,而且把所有寝室门的钥匙交给了他,让他每晚查完房、收好学员日记之后一一锁门再上交。青春痘说过要一辈子待在学校里当牛做马,报答老师对他的再造之恩。所以秦穆交给他看管,老师们很放心。
秦穆醒过来已经是中午了。他昏昏沉沉地就着递到嘴边的搪瓷杯喝了两口水才看清面前的人,哑着嗓子说了声谢谢。
寝室里只有他俩。青春痘往门外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问:“他得逞了?”
秦穆抿了抿唇没说话,过会儿轻轻摇了摇头。
青春痘笑了一下,冲他举了个大拇指说:“好样的。”然后递过来一只冷掉的馒头,“吃吧,吃了才有力气。你要不想死在这儿就听我的。”
秦穆接过来,默默地咬着那块像石头般难以下咽的馒头,眼泪不知不觉淌了下来。他慌忙伸手去擦,青春痘一把拉上了被子,将他的脸遮住了。
“想哭就哭吧。”青春痘说,“你不告别人的状,我也不告你。”
在相互监视和背叛的地方待久了,秦穆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等情绪平复就钻出来,又说了一次谢谢。他就着热水吃完了冷馒头,咀嚼时高肿的脸和眼睛都疼的要命。他想休息一会儿,青春痘却硬要让他起来。
秦穆勉强站起来,身上有伤,脚下发虚。
青春痘问:“你能跑吗?”
秦穆觉得困难,摇摇头。这时外头有人经过,在门口叫:“班长,陈老师叫你。”
青春痘转头应了一句,匆匆地低声说“好好休息,今天晚上别睡死”就走了。
之后两人再也没有交流的机会。
等到晚上周围人都睡熟了,秦穆感觉到有人隔着被子轻拍他的脊背。他睁开眼睛吓了一跳,青春痘捂住他的嘴,在他手心里写了一个“逃”字。
秦穆惊骇地望着他,不知所措。周秃子已经盯上他了,下一回他很可能逃不过被强暴的命运。他不知道该不该信任青春痘,可是不信任又能怎么办呢?凭他自己根本没有逃出去的办法。许久,他终于颤抖着点了点头。
青春痘没锁寝室门,秦穆蹑手蹑脚地跟在他后面溜了出去。
外头下雪了,异常的冷。
青春痘轻车熟路地带着秦穆绕过操场和教师楼,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学校入口的那扇小铁门。他蹲在墙角的阴影里,把两个馒头塞在秦穆衣服里,又一把黄铜钥匙放在他手心,轻声说:“等会儿你去开门,如果门卫醒了我拦住他。你什么都不要管,只管自己往外跑。”他指了指右侧的山峦说,“不能往有人家的地方跑,这附近镇子的人和他们都是一伙的,会抓住你送回来拿奖金。往右边那座山上跑,看见了吗,那座山的南面有一个旅游景点,等天亮去那里找外地的游客帮你。记住,不要相信你的父母,他们能送你来一次,就能送你来第二次。”
说完,青春痘抱了一下他,还摸了摸他的脸:“别怕,你开了锁只管跑,别回头。”
秦穆记得他说话时嘴边苍白的雾气,记得他温暖的怀抱,记得那双和平时不同的特别明亮的眼睛,还记得自己抖着手打开了锁之后回头看的最后一眼——青春痘和那个粗壮的保安扭打在了一起。
大作的警铃声中,他听见耳后声嘶力竭的叫喊。
“跑啊——秦穆,快跑——”
他拼命地往前跑,跑得很快很快,快得像要飞起来。
眼泪模糊了视线,又被凛冽的风吹走。冷风刀子一般割着他的脸,凶猛地灌进肺腔。他像受惊的羚羊般在雪地里竭力逃命,心跳得几乎快要爆炸。一只鞋子跑掉了,他不敢停下来捡,袜子踩在石头上硌得脚掌生疼。
他憋着一口气跑过了几座荒丘,两道刺目的光猝不及防地扫了过来,接着是刺耳的剎车声。一辆庞然大物在即将撞上他的前一刻急停了下来,在雪地里留下两道深深的剎车痕。
他在惊骇之中坐倒在地,连滚带爬地想要起身,却被石头绊倒,滚在雪里。
“哎,你没事儿吧?”有人在雪中喊。
第15章
沈流坐在会议桌前,投影画面的光将他的眼瞳染上了斑斓的异色。
屏幕上显示着宝力健案的资料,虽然内容繁杂、字迹也有不同,但处处都体现着收集整理者一脉相承的严谨作风。
前有肖承宗,后有秦穆。这师徒俩认死理的毛病真是一模一样,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沈流一边看一边在心里叹气。
秦穆卷进来,他真是一点都不意外。
这人表面看起来聪明沉静不动如山,时时摆出一副冷淡样子吓唬人,实际上不过披了层精心描画的皮,把真实的情绪都藏了起来。他拒人千里地给自己划了一个很小的圈,能进去的人都在他心里有很重的份量。肖承宗是他的授业恩师,眼下因案横死,他不可能袖手旁观。
沈流深知他的性子,因此得知肖承宗的死讯就联系了楚煜,让他拦着,结果还是没拦住。好在现在人毫发无伤地到了他手里。他不能让秦穆再碰这个案子,至少现在不行。
可秦穆绝不可能说放手就放手。沈流左右权衡考虑了一晚上,决定亲自下场,召集了自己的律师团分析研判这些资料的价值。
律师们当然知道这案子的严重程度,脸色凝重地讨论着,其中两位激动地都快吵起来了。那些不断冒出来的法律术语让沈流不由想起了从前秦穆背法条的样子,弯了弯唇。众人被他笑得心里发毛,也不吵了,小心翼翼地问:“沈总,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你们继续。”沈流给他们充足的时间探讨,一本正经地撑着下巴翻资料,视线定在秦穆清瘦工整的字迹上走了神。
命运实在是让人无可奈何的东西,有如一双无形的手肆意搅弄着万丈红尘,让无数风云际遇、爱欲纠缠、悲欢离合生生灭灭,前一秒尘埃落定,后一刻波澜再起。世人皆如渺小蝼蚁蛰伏其间,随波浮沉,不辨东西。它曾翻脸无情地将彼此爱恋的他们生生扯开,麻木不仁地在他们之间垒砌千山万壑,如今却又反复无常地将秦穆送回了他身边,仿佛一个早有注定却不敢妄言的轮回。
时光的线骤然收紧,让沈流回到了十五年前那个雪夜。
那是他们的初遇。
那会儿他正值年少轻狂的时候,浑身带着股玩世不恭的劲儿,最讨厌受人摆布,是沈家儿孙里特别让人头疼的一个。
沈家到他这一辈已经是个十分庞大的家族了。沈老为国立下的军功早已载入史册供后人瞻仰诵读。后辈们个个精明能干,像一块块基石筑起了沈家的万丈高台。
他爹沈澜是沈老最宠爱的小儿子。
他是沈澜的独子。
他的地位比大观园里的那位衔玉而生的宝哥哥差不了多少。可不知道他妈怀孕的时候吃坏了什么东西,沈流这孩子天生反骨,个性极强,主见颇多,年纪越大越难管。沈澜又是个强势的人,没有什么教育孩子的耐心,多数情况下都是不由分说地镇压。于是哪里有镇压,哪里就有反抗,时常闹得家里硝烟四起。父子俩剑拔弩张的对台戏一直唱到了沈流高中毕业,他背着沈澜主动放弃了J大的保送资格,偷偷把志愿改成了K大建筑系,像出笼的鸟一样远走高飞了,留下气得快爆炸的沈澜掀了饭桌。
脱离原生环境的沈流过得舒心又惬意,反而将家里养出来的一身刺都收了起来,交了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
那年冬天快要过年的时候,他和八九个同学去了K城郊县的室友家玩。
邀请他们的室友叫季春阳,因为近视度数高,成天带着厚厚的酒瓶底,人赠外号“眼镜”。眼镜他爸有辆旧吉普,沈流和胖子刘强怂恿眼镜偷了车出去练两圈手。三人偷偷摸摸的行径被同来的李飞燕看见了,为了堵嘴只能把她也捎上。
入夜下起了雪,沈流和胖子虽然会开车却都没有本儿*。眼镜老和尚似的在旁边念叨“不安全”,沈流便调头往回开。就在这时,原本空无一人的小山包忽然窜上来一道黑影,眼看就要撞上了,沈流惊骇中猛地将剎车踩到了底。胖子一头磕在靠背上,大喊了声“哎呦我操”。
车停下了。魂魄堪堪归位的沈流骂了句娘,拉开车门跳了下去。他刚靠近那人却惊叫着连滚带爬地往后躲,缩进了车灯照不到的黑暗里,像是怕极了他。
胖子和眼镜都跟着下来了,留在车后座上的飞燕探出头怒吼:“荒山野岭的,把我一个女的留在车上,有人设埋伏来劫我的色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