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他们慷慨,十分地慷慨。吃饱这种在其他地方已成奢望的事,在外邦人这儿简直天经地义,只要你干活,并且能接受外邦人对食物的做法——第二,若非自己便是受益者,任谁知道外邦人如何处理食物,都是要大叫败家子的;藜麦一定要去壳,磨得细细的,揉成面饼后还要放到它们自己胀起来,然后放进铁的炉子里烤得松松的,透透的,烤到离着八百步远都能闻到那股教人抓心挠肝的香味儿;蔬菜只要嫩尖儿,老根和黄叶都扔掉,连菜干都是煮得软绵绵,嚼不出渣滓的;汤里一定要放肉,一些时候是银鱼干和去骨的鱼块,一些时候是新鲜的、剁得细细、同样不带骨头的净肉;家禽家畜剔出的骨架用来煮汤,煮到汤水从无色变为淡白,就捞出来放进烤炉里用余烬烘干,然后倒进筐子捧出来给人磨牙吸髓。第三,外邦人的食物能治病。
许多人都声称是自己因为这些丰富又精细的食物病痛全消,耳聪目明,外邦人也不如何以此表功,只说许多病痛都是因为人吃得不够,吃得不好,但不论过去还是如今,便是人都明白这些道理,又有什么用呢?既不是每个村庄都有磨坊,村头的烤炉一个月能开两次便是老爷的恩典,吃肉在丰年都得看运气,当下灾荒时节,谁舍得吃这样细净的白面?哪怕是在本地人的世代忆里,也只有外邦人能把粮食从老爷们的地窖里挖出来,并且把它们毫不吝惜地喂进每个人嘴里。
自然也会有人忧心忡忡,依外邦人的大手大脚,这些存粮未必能支撑多久——何况人还在源源不断地朝这座城市来呢。但已经很有一些人因为这些恩典而认为外邦人无所不有,无所不能,那么粮食自然也不成问题,而这种念头不得不说是很有根据的,毕竟外邦人连建筑所需的材料都舍得用船运来,谁知道他们的仓库里如今放了多少东西?
安萨路同其他人一起来到农地食堂。同城市内的工地食堂差不多,这儿的食堂也是砖石柱子撑起来的一个大棚子,平整的泥地上摆着成片的长桌长椅,穿着罩衣,布巾盖住半张脸的厨子和厨娘站在一排巨大的带盖木桶后面,手里握着勺子,拿着夹子,不声不响把食物均匀地分到每一个人的碗里。他们来得不早不晚,饭桶前已经排了一些人,安萨路抓了一副餐具站到一个队伍的尾巴上,目光落到别人的盘子里。
哇哦,又是新东西。
在饮食这件小事上,要说作为旅客和苦工两种身份感受到的最大区别,安萨路认为是食物的品种不同。虽说旅舍提供的食物在水路上颇有声名,不过那是外邦人舍得耗费食材,除了油脂丰厚,糖和盐特别纯净,以及烹调手段十分精细外,材料并无特殊之处,外邦人又允许外来的厨师去观看他们那个巨大的厨房,连菜谱都肯公开分享,所以人们自然而然地以为这便是他们的饮食习惯了,很少有人会想他们连食物都是异端。安萨路用自己的舌头分辨,自他成为一个农垦工的七日以来,至少五种食物他闻所未闻,至于那些调料、香料和酱料里又有多少古怪东西,那简直天知道。
倒不是安萨路认为这有害,毕竟他也是靠生吃蛆虫熬过一段岁月的,只是若说这是因为外邦人总同他们的苦工一处用餐,所以对食物也不另作区分,这岂能只用暴殄天物形容——这些愚昧粗俗的下等人知道什么是香料吗?他们的鼻子能分辨食物的风味吗?他们疏松的牙齿能用研磨来鉴赏肉质吗?他们被青盐渍透的舌头,能尝出晶糖同蜂蜜的不同,对他们不应有而享有的一切,又说得出一句恰如其分的赞美吗?
落座的安萨路抓着松软芬芳的面包咬下一口,又舀起一勺绵软浓稠的杂粥,眯起眼睛,在清甜中感受那些金珠般的饱满颗粒在齿间绽裂的口感。温柔的清风从田野吹来,穿堂而过带走暑热,近百人聚集在这里,却没有多少说话的声音,几乎所有人都吃得十分珍惜。也许在外人看来,这些叛逃的农夫根本没有吃饱的资格,但连牲畜都晓得草料的好坏,老爷们再愤愤不平,外邦人也不听他们的呀。
所以,安萨路想,那些比贵族修剪胡子还要精细地耕作过的田地里,外邦人究竟要种什么东西?
吃完早饭之后的餐具也不必自己收拾,食堂的巡视人不止管排队、打架、浪费食物和打破碗盘,餐具也是由他们一并收放到箩筐,等待别人送去洗刷。这些心满意足的农夫只需挺着肚子站起来,鱼贯离开食堂,走进晨日,去下一个地方。
集合点的草棚下,农垦队的队组长们和工具一同等待着。上工的钟声响起前,每个人都记了本册,拿到了自己的工具,然后踩着钟声前往今日的份地。
仍是这般空阔的景色,只是走在路上的安萨路已经是另一种身份,他扛着农具走在人群中,耳朵听着别人的低声闲谈,眼睛随意浏览,开阔的路面是泥土夯实,再铺一层取自城墙的碎石,由钢铁怪兽推碾到结为一体,就算闭着眼走也不会绊倒,路脊隆起,路肩微低,路基下便是清波荡漾的水渠,探头看去,甚至能看见一些游动的鱼影。只是田野空空荡荡,满目发白的土坎土块,若是遍布郁葱,眼前定然是一幅赏心悦目的美景。不过在此之前,安萨路很少,或者说几乎没见过这样纯粹的土地,不管农民还是贵族的田地,野草总是拔不完的,就算畜力充足,他们也耕不了这么深,至于翻沟起垄之类的细作,即便是队里年纪最大的农夫,也没听说过这世上还有谁这样折腾土地的,现在还什么都没种下呢。只是外邦人的异端之举也不止这一样两样,农夫们也只是私下嘀咕,不会有人指手画脚,一些人更是认为外邦人的一切举动都大有深意——看看他们干过的和正在干的事情吧。
安萨路并不迷信外邦人,但他也很难不这么想。
出了一点汗后,他们来到了地块上,管理田区的队长扎下了彩旗,道路上也驶来了马车的长列。马尾后的拖板上,一个又一个的滕筐摞得整整齐齐,将这些筐子卸下后,发现里面全是巴掌大,圆饼一样的黑色玩意。农垦队的成员把它们拿在手上,闻一闻,看一看,跟土坷垃较了这么久的劲,他们总算看到了点新东西,有人还偷偷用舌头舔了舔,然后队长告诉他们,今天要做的事就是把这些肥饼埋进地里。
“肥饼?什么是肥饼?”
“就像人要吃喝那样,这是种给粮食吃的东西。”队长说。
还没完全明白这是什么东西,农夫们便为话里的另一个意思兴奋起来:“什么?要种粮食了?”
“我们要种什么?”
“种子在哪儿?”
农夫们七嘴八舌地问,队长大声回答:“种什么很快就知道,明天就会送到!”
然后他们便都安下心来,自觉站成排看队长和组长是怎么干活的。队长和组长干完了,又对他们再三重复干活的两个技巧,一直到点名的所有人都点了头,才让他们两两结对,挎上筐子,拿起工具,走下田沟,沿着土垄一段一段挖出浅坑,埋下肥饼。
安萨路不曾当过农民,但外邦人差不多是把所有人都当做傻瓜来指导,教导的方法又大多闻所未闻,他学得很快,手脚又麻利,虽然他半路入伙,还是个不爱说话的大块头,也很快就被这支队伍里的其他人接受了。他们对他没有什么戒心,会在他身边谈论任何话题,即使那是因为外邦人对此没有任何禁制,安萨路还是会感到不可思议——因为他们竟敢将自己当做这些土地的主人之一。
这些农民是联合起来向外邦人交出了他们的土地,然后得到今日的身份,一支三到五十人的队伍中,大多数人出自同一个村子或农庄,像这样的队伍在整个农垦大队中有好几支。外邦人在拿走所有老爷的公地后,又要求近郊和远郊的农民同样让出他们的份地,这一蛮横的要求因为交易条件极其优厚,实际并未遭遇多少抵抗。毕竟春季水灾后,大多数田地已经指望不上收成,外邦人既声明只是租借这些土地,保证成熟季节至少分给他们一般年份的完全收成,又提出雇佣他们来种植这些土地,不仅付给报酬,还供应住所和饮食,连他们的家人也一并接入城中,那么大概只有决心去死的人才能拒绝得了,在那样一场胜利后,没什么人会想要同外邦人作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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