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丛霁手中抽出自己的食指,委屈巴巴地写道:我才不是珍馐美馔,亦不是灵丹妙药。
丛霁回忆道:“朕那时认定你与其它的青鱼、鲫鱼、鲤鱼……的差别只在于你或许能令朕长生不老。”
所以……温祈深深地吐息了一番,陛下而今不想长生不老了么?
“朕已不想长生不老了,朕更想让你好好地活下去。”丛霁鼓励道,“温祈,好好地活下去,成为这南晋的中流砥柱罢。”
丛霁之言情真意切,容不得温祈怀疑,温祈既感动且惊喜,用左手牵了丛霁的右手,同时,郑重其事地用右手写道:我会好好活下去,努力地成为这南晋的中流砥柱,望陛下能见证我的蜕变。
丛霁违心地道:“朕定如你所愿。”
温祈展颜一笑,后又瞪着丛霁,气呼呼地道:我与青鱼、鲫鱼、鲤鱼……的差别远不止或许能令你长生不老,我之容貌明明较它们出众许多。
丛霁失笑道:“哪有人夸耀自己容貌出众的?”
温祈撒娇道:那不若由陛下来夸我罢。
丛霁不善此道,绞尽脑汁地道:“你生得国色天香、闭月羞花、沉鱼落雁……”
罢了。温祈摆摆手,陛下夸得过于敷衍了,且我又非女子,陛下何以用这些成语来夸我?
丛霁心生无奈:朕是否太过纵容这温祈了?
温祈环住丛霁的腰身,并将下颌抵于丛霁心口,复又问道:倘若我于秋闱中失利,陛下会失望么?
“不会。”丛霁语重心长地道,“不少读书人从乌发勤勉至白首,都未能得到一官半职。”
言罢,他突然想到一事,莞尔笑道:“你年九十又九,乃是此次秋闱最为年长者。
温祈于心中反驳道:是这副身体年九十又九,而我方才及冠,较你年幼七载。
丛霁见温祈又是一副气呼呼的模样,遂捏着温祈的双颊道:“小醉鱼,你怎地这样娇气?朕仅仅是说出了事实而已。”
温祈气得一口咬住了丛霁近在咫尺的右手,不满地哼着气。
而后,他抬起右手,抗议道:我一点都不娇气。
对,他素来不是娇气的性子。
他出生前便失怙了,无缘得见父亲,母亲含辛茹苦地将他抚养长大,他向来懂事,从不向母亲抱怨,连清粥小菜都能吃得津津有味,即便是数九寒天,他因棉被破旧,冻得骨头缝里全然浸透了寒气,亦不曾向母亲提及。
且他擅长饮汤药,擅长开导不良于行的自己,擅长安慰自责的母亲。
未曾有人说过他娇气,眼前这暴君是第一个,亦是惟一一个说他娇气之人。
细细想来,他在这暴君面前确实有些娇气,他从来不曾向别人撒过娇,连母亲都不曾,但他向这暴君撒娇了,明明这暴君能对他生杀予夺,他却总是得寸进尺,他现下甚至还咬着这暴君的右手。
右手……
是右手……
是曾为他……的右手……
他慌乱地将松开了这右手,垂下首去,露出一截白玉般的后颈。
“明日,朕会命秦啸将你装于浴桶之中,送你去贡院。而朕会亲自送你出宫门,朕亦会在宫中等你回来。”丛霁揉了揉温祈的后脑勺,“你只需尽力而为,无论结果如何,朕都不会怪罪于你。”
温祈伏于丛霁怀中,蹭了蹭丛霁的锁骨,这才坐起身来,抬指写道:多谢陛下,陛下,我要用功了。
他当即伸手拿了《春秋》,研读了起来。
丛霁叮嘱道:“贡院中的号房狭小,你且忍忍,进得号房后,监考官会将门锁上,是以,朕会让一同送你去贡院的内侍将你明日一整日的膳食带上。你如若有何不适,定不要忍着,告诉监考官便是了。”
关于秋闱,温祈曾从话本中窥见一二,闻言,发问道:如此规定是为了防止科场舞弊么?
“你所猜不差。”丛霁柔声道,“你且用功罢,朕陪着你。”
两个时辰后,丛霁将《春秋》自温祈手中取了出来,道:“时候不早,歇息罢。”
“嗯。”温祈被丛霁抱入池中,接着向丛霁伸出了右手。
丛霁躺于软榻之上,用左手牵住了温祈的右手:“寐善。”
温祈用右手食指于丛霁左手手背上,一笔一划地写道:寐善。
但他却是毫无睡意,即使不久前,丛霁将他好生开解了一番,他依然无法入睡。
他借着烛光,望向丛霁,以眼神描摹着丛霁的眉眼,不知不觉间,居然红了双耳。
这暴君实乃天之骄子,出生于这九阙之中,生母贵为元后,一满月即被封为太子,眉眼出众,身形修长,连那处……都甚是得天独厚。
他赶忙收回了自己唐突的视线,阖上双目后,却又想到这暴君十余岁失恃,其后,命运陡生波折,应当是吃过苦,受过罪的。
他不由生出了心疼来。
这暴君合该从始至终都是天之骄子才是。
假若这暴君一生顺遂,大抵会成为一代明君罢?
他满心满眼俱是这暴君,顿觉自己被这暴君蛊惑了心神,又觉这暴君残虐无道甚是可恨,更觉自己被这暴君蛊惑了心神又何妨?
片晌后,他于胡思乱想中睡了过去。
未多久,他又梦到原身了,从原身的形容判断,这时候的原身理当已逃出戚永善的手掌十余年了。
原身身处于浅海,伤痕累累,被一张渔网笼着,两个渔民正使着力,急欲将原身从海中拖上来。
原身挣扎不休,身体因此被细密的渔网划破了数道,血液从破口处缓缓地流淌了出来,染红了周身的海水。
可惜,原身终究抵不过渔民,被拖出了水面,然后,被丢于甲板之上,发出了一声钝响。
年轻些的渔民道:“鲛人难得一见,不知这鲛人是何滋味,不如……”
年长些的渔民打断道:“蠢材,你可知鲛珠值钱得很?将这鲛人吃了实在太过奢侈了。”
温祈感受着原身的绝望,束手无策。
年长些的渔民又迟疑着道:“你小小地割一块,这鲛人应该不会死罢?”
年轻些的渔民惊喜地道:“我这就去拿匕首来。”
言罢,他拿了匕首来,低下身去,压住原身的腰身,欲要下手。
原身湿滑,用力一挣,年轻些的渔民左手打滑,竟是被原身趁机夺了匕首。
原身右手执着匕首,架于年轻些的渔民咽喉处,与此同时,用左手将自己身上的渔网扯开了。
而后,原身含笑道:“你想吃我的肉,我亦想尝尝你的肉。”
温祈素日里听不懂自己的鲛语,但意外地能听懂原身所言。
话音落地,原身一口咬住了手中这名人质的侧颈,活生生地撕下了一块肉,鲜血飞溅。
鲛人的牙齿原就较凡人锋利些,并未费甚么气力。
紧接着,原身含着一腔血肉,跃入了海中。
他游出十余尺,方才将口中的人肉吐了出来,继而盯着捂着侧颈的渔民,嚣张地笑道:“人肉着实难以下咽,令我作呕。”
温祈立于渔船之上,遥望着原身,心情复杂,原身原是天真的性子,却被磨砺成了这般模样。
待他再度睁开双目,见得丛霁,他委实觉得能告诉他他除却皮相,与凡人并无不同的丛霁极为珍贵。
这世间上的凡人恐怕十之八/九都认为鲛人乃是产珠的器具,难得的佳肴罢?
他忍不住想:我若是当真能成为一代名臣,我能为鲛人做些甚么?
想了片刻,他用自己的面颊磨蹭了一会儿丛霁的手背,方才睡了过去。
卯时一刻,丛霁转醒,旋即向温祈望去。
天色稍白,烛火已熄,他于微光中,凝视着温祈。
温祈枕于他的小臂之上,肤色过白,唇色过红,半隐于昏暗之中,整个人显得既可怜又妖治。
他轻声唤道:“温祈,快醒醒。”
温祈正好眠着,陡然被丛霁唤醒,不悦地以齿尖衔住了丛霁的手背肌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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