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胃里难受,脑子也不太清醒,昏昏沉沉的恍惚间又好像回到了以前重病,因为剧烈的药物反应吃了吐吐了吃的日子。
绝症后期的治疗苦不堪言,比起挣扎着活在人间,更像是提前被打入地狱历经折磨。
纪阮只是稍微回想,都会忍不住发出惊恐的战栗。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只宽大的手掌覆上纪阮的后背,丝丝缕缕的体温顺着被冷汗湿透的衣料传递过来,纪阮才从噩梦中被拉回现实。
他微微偏过头,顾修义蹲在他身边,依旧隔着十几公分的礼貌距离,从莉莉手里接过餐巾纸递到纪阮面前:
“没事了,擦擦?”
纪阮手指僵硬,反应也迟钝,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听到顾修义的话了,却不知道为什么无法做出回应。
顾修义唇角微微抿着,漆黑的瞳孔里只映出纪阮的倒影,不夹杂任何情绪。
他就这么安静地等了一会儿,而后垂下眼顿了顿,再看向纪阮时,唇角扬起了一丝不知道能不能算得上安慰的弧度。
但至少,确实让他看起来更亲切了一些。
“没关系。”他说。
纪阮茫然地眨了眨眼,眼周的皮肤就被柔软的纸巾覆盖,隐约能感受到顾修义指尖的温度。
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吐得连眼泪都逼出来了。
顾修义擦眼泪的动作和他平时的行事作风一样利落,没有任何柔情缱绻的安慰停留,自然也不会让纪阮觉得两人过分亲密而不适应。
确认纪阮脸上没有泪痕后,他起身将沾了纪阮眼泪的纸巾对折,扔进垃圾桶,对莉莉说:“带他去洗手间整理一下吧。”
莉莉早就看呆了,愣了两秒才上前扶起纪阮,将他带了出去。
门合上后,诊疗室里安静了片刻,和宋岭等人僵硬的神态不同,顾修义依旧淡定自若,拉开椅子坐下。
李绥安也坐回诊疗台前,抽出纸又开始擦汗。
顾修义接过宋岭递来的水,单手握着白瓷杯的杯柄,若有若无地抿了两口,问:“他这样是正常反应吗?”
李绥安狂灌两口水终于恢复了冷静,向后靠在椅背上:“算正常,调音过程眩晕是正常的,如果反应强烈一点也有可能呕吐。不过——”
顾修义抬眸。
“怎么说呢,我见过吐了的,都是很小的小朋友,人生中第一次听到声音,被吓到了才会这样。纪阮的话……只能说确实体质比较敏感吧。”
顾修义放下手,瓷杯底轻轻抵在交叠的膝盖上:“是大问题吗,需要住院吗?”
“咳,”李绥安掩唇笑了声,“那倒不用,哪有人来开机调个音都要住院的,回家睡一觉就没事了。”
“不过你家这小朋友体质确实够差的,”李绥安晃着水杯感叹,“也不知道怎么养大的。”
“我们老板养大的啊。”宋岭平静的语调回响在空旷的诊疗室里。
哐当——
李绥安的水又洒了。
“啊?”他顾不上收拾,撑着桌面发出灵魂质问:“你们,不不不是签合同结的婚吗?!”
李绥安脸色风云变化,配合着纪阮十八岁的妙龄,脑海里闪过千百种念头,不受控制地往刑法边缘试探。
顾修义瞥宋岭一眼,抬手抚了抚被水溅到的衣袖,默不作声把椅子往后挪远:“我资助的。”
“草。”
李绥安一个后仰躺进椅子里,咬牙切齿地指着宋岭:“你这嘴巴啊!”
宋岭咳嗽一声回避视线:“不是我说李医生,是你想象力太丰富了点。”
李绥安翻了个白眼,扯松领带,犹豫了会儿,朝顾修义扬了扬下巴:“你怎么说,真喜欢那小孩儿?”
顾修义回视,眼里没有任何情绪:“我为什么?”
好像他真的对纪阮没有任何想法,从而对这种荒唐的猜测也无法产生情绪波动一样。
“你刚才那么温柔的安慰他!”
顾修义敲敲宋岭的椅背:“温柔吗?”
宋岭拧眉想了想:“还好吧……”
顾修义看向李绥安正色道:“他是我未来三年的伴侣,按照合约,我不会做出任何苛待他的行为。”
“不是苛待不苛待的问题。”李绥安总觉得自己看出了点什么,又整理不出头绪,思索半天也只能暂时归为男人的第六感。
他一拍桌子:“我刚才只是溅了点水在你袖子上,你就躲瘟神似的,他都吐了你还帮他擦脸!”
“生病是他的错吗?”
顾修义似乎真的很不理解:“而且他十八岁,你多大了?”
“你——”李绥安猝不及防被针对,一口气噎住差点没提上来。
他扒着桌子盯着顾修义的脸使劲看,发现确实没有任何情绪,不由地也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那什么,”他迟疑道:“你真对那孩子没意思?他长得那么好看!”
“……”
顾修义端坐原地,浑身的气压看起来已经不再想张口说话。
李绥安栽倒在椅子里,望着天花板长叹:“那更坏事儿了——”
“老顾啊,先不说你性格人品算不算个败类,就单论你这副身家,放眼整个京市,没几个钻石王老五赶得上吧,平时又有多少人往你身边挤,你其实清楚得很吧?”
顾修义抬眸:“你想说什么?”
“你资助那孩子读书吃饭,跟他结婚,陪他看病,对他柔情似水,他十八岁哦,春心萌动的年纪——”
李绥安坐起身,手肘撑到桌面:“你怎么知道他不会对你雏鸟情节?”
顾修义眉梢微不可查地扬了扬,而后偏过头,像在思考什么:
“……所以呢,不管他怎么想,合约都是要走的,我没有逼他跟我结婚。”
李绥安撑着桌子站起来:“那他要是真喜欢上你了呢,对你痴情对你付出真心,万一最后还奋起抗争呢,不又是一堆烂摊子?”
“……”
顾修义没说话了,但这一刻的表情才好像是真正有了波动。
他一下一下轻轻敲着白瓷杯壁,似乎对李绥安那番话感到很有趣味。
诊疗室里蓦地变得十分安静,宋岭眼观鼻鼻观心不说话,李绥安一时半会儿看不懂顾修义的表情。
时间静静流淌了半晌,顾修义似乎将前面的一番话都从头品味了一遍,才不轻不重地开口:
“我没那么大魅力,而且——”
他看向李绥安,唇角扬起轻微的弧度:“你觉得他有抗争的余地吗?”
李绥安和他对视着,忽的心里一动,像有一颗冰滴落深潭,荡起丝丝冰凉的涟漪,等波纹彻底荡开,寒意也爬满了四肢。
他忽然明白,顾修义一直说的,纪阮是最合适的结婚对象这句话的意思了。
他知道顾修义因为家里的一堆事需要一个结婚对象,一开始看到纪阮,只以为这姓顾的按照性格选了个乖巧不惹事的。
现在想来,纪阮的孱弱,似乎都恰到好处的合了他的心意。
纪阮没有父母没有亲人,社会关系单薄,他的一切都可以被顾修义攥在手里,就算拼了全力也不可能掀出任何浪花。
既没有抗争的余地,也没有那个本事。
顾修义很卑劣地选了一个脆弱无比的小动物,一个不需要他费任何精力完全掌控的小动物。
要是以后纪阮真的生出了顾修义不希望他有的心思,那有一天他消失了,是不是也不会有人发现?
李绥安被自己的想法搞得后背发凉,“……真狠啊,姓顾的。”
顾修义轻轻摇了摇头:“你别总往最坏的方向想,实际上只会是三年后他拿钱离开,我得到我想要的,很简单。”
李绥安很清楚,顾修义这个人虽然冷心冷脸,但周身的气场一直文质彬彬,这得益于他尽善尽美的待人接物。
如果你保持和他井水不犯河水的交往,那你会感到舒适,至少绝不会有难堪的时候。可如果你寄希望于从他身上得到一丝温情,那就是悲剧的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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