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宦官,但和刘绍一样,也在宣抚司任职,和周宪一道从长安来。
他既不是周宪的亲信,也没攀上洪维民的大树,更不像刘绍是宗室子弟,爹不亲娘不爱,出了事两眼一抹黑,只好跟着周宪乱跑,路上遇到刘绍,才知道曹子石开城逃跑,夏人已经从南门进城来了。
听见消息,周宪跌坐在地,他也两腿发软,但强撑着没有跌倒,看看周宪,又看看刘绍,明白还是跟着后者活命的几率更高些,于是舍了周宪,在乱军之中,始终不离刘绍左右。
仓促之下,他没找到马,只好跟在刘绍马后狂奔,幸好城中乱成一团,马跑不快,他倒还能跟上。
以为刘绍定是要开北门率军突围,再转道向南,逃回雍国,可谁知刘绍竟往南门去,说是要止住骚乱,看看能否关闭城门。
辛应乾后悔不迭,再想去找周宪,已找不到了,只好硬着头皮跟在刘绍身后。
越往南走,交战声音越大,甚至远处已能瞧见夏人,他两股战战,几次摔跤,又赶紧爬起,生怕被甩在后面,没了活命机会。
忽然有箭杆飞来,插在他旁边的地上,他还没来得及害怕,就瞧见更多的箭飞射过来。
夏人不住喊着什么,他听不懂,只觉着是野兽嗥叫。刘绍不住挥剑打开箭杆,还在往前走,辛应乾躲在刘绍马后,把他当做人肉盾牌,也跟着向前,直奔夏人堆里而去,几乎想要哭出声来。
他高声劝刘绍转道往北走,刘绍不知道是没听到,还是听到了没理,仍往前去。
辛应乾回头瞧瞧,残兵已聚拢到刘绍身边,这时候独自折返只有死路一条,只好死了这心。
他想要找一匹马骑上去,可宣抚司的权威这会儿一文不值,竟然没人把马让给他。
已经开始有夏人杀到刘绍身后,白花花的弯刀在他面前乱晃,辛应乾吓得四肢僵直,动也不能动上一下,幸好附近还有些士兵,同这些夏人斗成一团,一时半会倒是没人过来杀他。
夏人越来越多,从城门不住涌入,刘绍的马再没往前一步,反而还时不时地后退,在他身上、马上都泼上了一层鲜血,不知是谁的。辛应乾欲哭无泪,暗道:完了,今天怕是要死在这了!
他一时埋怨刘绍不该不听他的,执意向南;一时埋怨曹子石畏敌如虎,只顾自己逃生,不顾旁人性命;一时埋怨周宪好大喜功,非要进驻这座小城;一时又埋怨自己,非得跟在刘绍马后。
这番怨天怨地之后,又诚心祈祷,可是全无作用,夏人已将他们这一小队人围住,最近的离他只有三步远,连脸上的疙瘩都瞧得一清二楚。
忽然,刘绍座下马惨叫一声,栽倒下去,刘绍跳下马,同人近身搏斗。
辛应乾没了掩护,愈发惊恐,可见刘绍和他一样也没了马,暗地里又有些幸灾乐祸。
他尽量往人堆中间躲,远远看见刘绍在他面前架住来刀,抬脚踹翻了一个夏人,矮身又躲过一刀,打横里砍断夏人一条腿,不禁大吃一惊,以为自己看错。
他瞧见刘绍那张脸,就知道此人养尊处优惯了,绝不像吃过苦的,原以为刘绍和他一样,甚至比他还要多几分娇生惯养,万没料到他竟敢这么杀人。
发了会儿愣,忽然瞧见刘绍不知何时翻到在地,让两把刀压在下面,横刀挡着,没让人砍中自己,却也起不来身,他想上前去救,可又不敢,想吆喝一个士兵去,又没人抽得出手来。
就在这时,一个夏人朝他冲上来,辛应乾吓得魂飞魄散,当即闭上了眼。
他等了一阵,恍惚间死过几次,睁开暂时还在自己脸上的眼睛,瞧见吴宗义浑身浴血,带着一支人马迎面而来,马蹄倏忽而至,这当口简直如同天神一般,不禁激动地头发乱颤。
附近的夏人都倒在地上,有的身上插着箭杆,有的身上豁开口子,吴宗义把刘绍扶上了马,自己殿后,步行片刻,夺了匹马翻上,掩护着刘绍一路冲杀出城。
辛应乾在后面大声疾呼,挥动手臂,可吴宗义似乎没看到他,旗杆上的红缨在无数人头间飞卷几下,就看不见了。
辛应乾呆立在原地,又有夏人朝他走来,他忙并起两手跪倒,怕他们看不懂,又撅着屁股磕几个头。
几个夏人叽里咕噜一阵,不知说了什么,朝他走来。
辛应乾脖颈一痛,再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手脚让人绑缚着,眼前都是葛逻禄人,看样已进了贼窝,他眼前一黑,好悬没又昏过去。
一个葛逻禄小将被人拥着上前来,在他脸上瞧瞧,露出失望之色,对旁人说了些什么,转身便走,旁人点头哈腰,好像是在一个劲地赔不是。
辛应乾瞧见来人脸上的失望之色,心猛地一沉,忙在他身后大叫:“我是辛应乾,宣抚司的人!愿意归顺大夏!饶我一命,我愿意写招降信!”
小将顿住脚步回过头来,瞧见他面孔时,辛应乾忽地想:我真傻,他是葛逻禄人,如何能听懂我说话?谁知那人忽然用汉语道:“那你就跟我去见四哥吧。”
辛应乾一愣,随后被人提了起来。
他被押在让人腰都直不起来的囚车里,颠簸了不知多少天,虽然不死,也去了大半条命,终于进到一处军营,让人从车里拉出来,解开脚链,推搡着进了一处大帐。
帐外点着火把,火苗噼啪啪地响,他跟在两个葛逻禄士兵后面,提心吊胆,叫苦不迭,不知马上要进什么阎罗殿,可等着帐帘掀开,瞧见正首那人时,不禁猛地顿住了脚。
他怔怔看着那人,忽地想到刘绍。
真没来由,两人明明长得全无半点相似之处,这人宽肩阔背,剑眉狭目,神情威猛,让人不敢逼视,刘绍却长着一张笑脸,眉眼秾秾,纵使生气也皮恼骨不恼似的,让人总想多看一眼。
可就是这么不一样,瞧见这人的一瞬间,辛应乾立刻就想起了刘绍来,不但明白眼前这人就是夏国的辅政王爷狄迈,而且明白两人绝不像传言中所说的那样,是什么简简单单的死仇。
他知道狄迈在雍国做过质子,听得懂自己说话,于是壮起胆子,伏地大声道:“见过辅政王爷!”
说完,他稍稍抬头,以为狄迈见自己一下就认出他来,即便不赞赏,也多少会惊讶一番,谁知狄迈只点了点头,问:“你是宣抚司的人?”
辛应乾心中狂跳:“回禀王爷,我……小人的确原本在宣抚司任职。”
“你愿意诚心归顺?”
辛应乾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连忙大表忠心。他跪在地上,一面说,一面抬头偷眼瞧狄迈神色,见他神情始终淡淡的,看不出是否满意,心里一个劲地打鼓,只好又往肉麻里说。
狄迈却听得不耐,挥手打断了他,“我身边正需要些汉人,倒是可以留下你,不过要看你知道多少事情。把他绳子解开。”后一句却是对着旁人说的。
辛应乾忙道:“多谢王爷!多谢王爷!王爷想要知道什么,小人一定知无不言。”
狄迈挥去旁人,坐在椅子里,给他也赐了个座。
辛应乾诚惶诚恐,屁股只敢在椅子上虚虚搭上一半,不敢坐实了。
狄迈问起北军守备、禁军虚实、雍国朝中党争,辛应乾心想我自己不说,旁人也会说,万一比我说得更多,显得我不是诚心归顺,怕是要害我又丢名声、又丢脑袋,况且我说再多的话,为害也不及洪、周、曹之万一,索性心一横,一股脑全告诉了狄迈。
狄迈没料想他一个小喽啰竟能知道这么多事,渐渐认真起来,不再等闲视之。
辛应乾见状,说得愈发卖力,有些并不知道的,也囫囵编上。
狄迈忽然问:“宣抚司中,是不是有一个叫刘绍的?”
辛应乾心神一整:果然问起他来了。
“是。”说起这人,他反而不敢添油加醋,也不敢稍有隐瞒,句斟字酌地道:“小人与他接触不多,只知道他——”
他想说“他得罪了王爷之后很受重用”,没有敢说,“很得陛下青眼,任宣抚副使是破格提拔,近来在主持屯田。”
北军缺饷之事他刚才已经对狄迈说了,这会儿不用额外解释,“这次他原本留在大同,没有北上,周宪接连去信催促,他才到了亦集乃。城破后他和小人一样,也险些被……被健儿们所杀,后来被吴宗义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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