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时才看清那是只小鹿,本来自觉无缘,打马要走,却见那鹿并不跑远,远远地站定了,回头瞧着他们。
刘绍想起来,鹿这动物跑得快,但习惯不大好,总是跑远一点就回头看人,倒可以试上一试。念头一动,忽然猛地一踢马腹,座下马疾射而出,同时人已搭上了箭、张圆了弓,瞄准了那头小鹿。
那鹿受了惊吓,转身就跑,长长的脖颈一扬,从草间高高跃起,划一道弧线,又落回乱草当中,只隐隐约约露出头颈和半只脊背,背上的斑点在草丛当中乱晃一阵,又倏忽跃起,蹦跳着在青草间时隐时现,让阳光一照,一身绒毛仿佛洒上了一层金粉,光彩动人,美妙难以言说。
刘绍便没出箭,缓缓松下弓弦,更又放缓了马,并不追赶。
谁知那鹿仍不跑远,见刘绍不再追他,跑到一处高岗上,又站住四蹄,歪头朝他瞧过来,瞪着两只黑黑的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狄迈派来的亲卫问:“大人,不追么?”
刘绍把箭插回箭囊,“如此灵物,杀之可惜,回去吧。”
话音刚落,就见那鹿脖子一歪,扑簌簌一声栽倒在草里,草间隐约能瞧见抹白色乱晃一阵,是箭杆上的翎毛。
狄显从另一侧打马登上高岗,弯腰拿卷起的马鞭在箭杆上拨拉两下,呵呵一笑,高声对刘绍道:“倒让朕抢先了。”说完挥一挥手,招呼刘绍过去,身后侍卫上前来,小心捡拾起死鹿,挂在马上。
刘绍无法,只得打马上前,心中暗道:上午刚打过猎,下午又出来玩,一天也没个正事,这皇帝——转念想到狄显没事可做,还都要归功于狄迈,倒不是人家自己乐意,便没再往后腹诽。
他上前去,在马上对狄显施了一礼。狄显摆一摆手问:“怎么没瞧见摄政王?”
刘绍心说:我俩又没绑在一块,见着一个了就非得也见着另一个。面上却十分恭谨,“回陛下的话,摄政王在何处,草民也不知。”
“草民……”狄显咂摸一阵,“朕记得你归降之前,曾是总督的高官吧?怎么摄政王始终不曾为你在朝中安排官职?”
刘绍苦笑道:“草民毕竟身份特殊,曾经……曾经做过些混账事,得罪过摄政王,能留得一条性命,已是摄政王格外开恩,岂敢再想其他?”
狄显暗道:看来狄迈并不完全信任于他,但不杀他,还把他带在身边,那是因为什么?
他眨眼间把刚才的鹿忘在脑后,携着刘绍,一面往营地处走,一面在心中盘算,忽然又问起刘绍做宣大总督时的事。
刘绍挑挑拣拣地说了,有意多说废话,掺杂进去,一说说上好半天,狄显却一时听不出来,只觉着他十分忠诚,不像其他狄迈的死党那般对自己半遮半掩,无论问什么都要吞吞吐吐。
不知不觉就回到营里,宴席已经摆好,同行的大臣都已落座,狄迈也已在正首旁边的第二张桌子前坐下,早收到消息,瞧见他们一起回来,并不吃惊。
狄显让人把鹿抬上来,笑道:“听四哥的,果然射死一头,正好今天晚上烤了,给诸位臣工都尝尝。”
众人纷纷谢恩。
狄显走到正首的桌案前准备坐下,瞧刘绍偷摸往后走去,叫住他道:“刘绍,朕的话还没问完,你坐在朕旁边。来人,再搬个马扎来。”
狄迈朝他瞧去一眼,狄显笑呵呵的,装作没看见。刘绍无法,只得转回来谢恩,等狄显落座之后,才满面拘谨地坐下,两手搭在膝上,看样对这份御赐的殊荣十分不惯。
在场的夏人中有同刘绍交战过的,知道他是什么人,见他这会儿大摇大摆地坐在皇帝身边,不禁对他怒目而视,却不敢多说什么,只好也跟着坐下。
几个雍人降臣,眼观鼻鼻观心,心中各有思量,自是不足为外人道。至于辛应乾,不动声色地瞧瞧狄迈,瞧瞧刘绍,又瞧瞧狄显,心中打了一串鼓点,回去又是一宿无眠,便是后话了。
席间,狄显又继续同刘绍谈及他做宣大总督时的事,刘绍依然七分真、三分假,囫囵地应付他。为了不想让他发问,就说得格外的多,时常引得狄显前仰后合,如此几次之后,刘绍就察觉身上好像有什么在扎,转头一瞧,是狄迈正在瞪他。
被瞪过几次之后,刘绍也收敛了些,收了收话匣子,结果狄显转头又问起他在葛逻禄时的经历。
刘绍瞧瞧他,索性答道:“草民原先在草原时,一直是在四王府,给摄政王做事。”狄显“啊”了一声,瞬间不说话了。
刘绍曾经的经历,知道的人不算少,藏也藏不住,狄显日后要是有心,让人一查便知,这时倒也没必要刻意瞒着。这话说出,仿佛一剂猛药下去,彻底绝了狄显的念想。
之后狄显始终对刘绍兴致缺缺,几乎忘了旁边还有他这个活人,只顾自己吃肉喝酒,有时和旁人说几句话,只当他不存在,或许暗地里还觉着他面目可憎,不过那就无从得知了。
刘绍也不觉着不自在,拘谨样也不装了,神情如常地坐在皇帝旁边吃起东西来,甚至还因为中午没怎么吃饭,吃得比平时更多,引得旁人不住瞧他。
宴饮当中,照例有些葛逻禄的歌舞,因为席间雍人降臣极多,破例加了几支雍人舞蹈,之后就是摔跤。一次只上来一人,胜者一直留在上面,直到被人摔倒为止,留到最后人的赏银一千两,几个葛逻禄壮士全都铆足了劲儿,倒是有些看头。
这些人身量相当,小半个时辰才比了七八场,终于决出一个魁首,领过了赏银,正要下去,忽然,狄迈站起来道:“好久没活动活动了,咱俩试试。”说着已绕过桌子,走到中间。
刘绍给自己倒了杯酒,低头晃晃酒杯,听狄迈咳嗽一声,也不抬头,又夹了一块鹿肉放进嘴里。
狄迈也不动作,站定了脚步,又咳了声。
刘绍把酒慢慢喝了,随后又倒上一杯。等狄迈咳第三声时,他终于撇撇嘴,抬起头来。
狄迈的咳嗽病这才好了,转回身摆开架势,岔开两腿,含胸拔背,两只手臂张开,微微抬头盯向前面。
在他对面,刚得了赏银的那人满面惶恐,把银子还给旁人,先在裤子上搓了搓手,连说了几声“得罪”,才向前两步,朝着狄迈抱了上去。
刘绍心想:狄迈还当自己是在四王府的时候,现在他再上场,不用比就已经知道胜负了,又有什么意思?
果然没过多久,狄迈抱着那人刚一拧身,还没见如何用力,那小山般的壮汉就倒在地上,肉涛乱颤,有如波翻浪涌,久久才息。狄迈一愣,随后笑笑,挥手让他起来。
那人起来后,也不说话,缩肩弓背,急匆匆就往下跑。狄迈叫住他,让他把银子拿着,他如蒙大赦,回来取了银子,千恩万谢地走了。
席间众人趁此机会,无不大吹特吹,称赞摄政王如何神勇无敌、独步天下、举世无双。狄迈正正腰带,减了些兴致,没有应声,面上却微带笑意,正要回到席间,狄显却忽地站起来,“四哥,朕和你试试!”
话音刚落,周围顿时一静。
刘绍又倒了杯酒,暗道:这才有点意思。
可是等狄显站到狄迈旁边时,他才发现狄显比狄迈矮了足有半个头,因为这两年个子蹿得太快,身上肉挂不住,瘦胳膊瘦腿的,像是棵稍微结实点的小树,看着恐怕没有几分胜算。除非有意让着他,不然狄迈就是站在原地让他摔,也未必能让他扳动一二分。
刘绍心思一转,有些怀疑狄显上前去不是比试,是想看狄迈肯不肯给他这做皇帝的弟弟一个面子,但瞧他一脸的天真无邪,也拿不太准,略一沉吟,转头瞧了狄迈一眼。
狄迈同他对视片刻,随即就转开了眼,瞧向狄显,脸上仍带着点笑意,“陛下,如此臣就冒犯了。”
话音未落,人已出手,两只手一上一下,分别扳住狄显的腋下和侧腰,腰下猛地一沉,带着两手同时用力,将他转过半圈,向下按去。
狄显没料到他不打招呼就忽然发难,只来得及把手搭在他手臂上,全然不及反应,下一刻后背一痛,人已砸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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