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是二十里呢?我上月刚去过,先走到晌午……”
女人一个劲地摇头,两人争论起来,少女坐在床边,对刘绍笑笑,无奈之中透着几分俏皮。
刘绍心中有了数,低头瞧向伤口,见已经被处理过,外头拿布条缠着,里面贴着块干净的白布,稍微掀开一角,露出墨绿色的草膏,估计是牧民间的土药,隔着布条摸摸,疼痛并不算重,放下心来,便道:“多谢相救,我姓吴,不知叔叔婶婶如何称呼?”
他怕引那少女娇羞,特意没问她的姓名,不料那少女听他问完,噘一噘嘴,大咧咧道:“我阿爹叫乌木达,我阿妈叫贺里娜——你干嘛不问我?”
刘绍见她娇憨可爱,全无矜持扭捏之色,便也放开了些,笑一笑问:“好,敢问姑娘大名?”
“偏不告诉你!”她翻一翻眼睛,看向别处,可过了还没有两秒钟,就又转回头来,“算了,我叫阿娜日。你是雍人么?”
刘绍一愣,点了点头。
他听这少女问起,第一个念头是担心他们对雍人有敌意,听说自己身份后,要对自己下手。
可转念想到,自己与葛逻禄人面相确有不同,她既然这么问了,那就说明已瞧了出来,既然他们会救下自己,那他承认下来似也无妨。
阿娜日转回头去,“阿妈,他真是雍人!”
一旁夫妻两个争论半晌,仍是不分胜负,听见少女说话,对视一眼,决心偃旗息鼓,择日再战。
贺里娜向前几步,走到床边,低头瞧着刘绍,看一眼,对他笑一下,再看一眼,又笑一下,回头看看丈夫,朝他点点头,又转回来看向刘绍,然后又点点头,又对他笑了一下。
“阿妈!”阿娜日作势在她胳膊上一搡,动作却很轻,“你别老这么瞧人家!阿爹,你看阿妈!”
贺里娜被女儿推得歪了歪身子,瞧她一眼,却没恼,反而笑着拍她一下,转回来问刘绍:“小哥今年多大了?”
刘绍愣愣,不知她是不是自己理解那意思,怕是自己想多,如实道:“婶子,我今年二十。”
“二十,二十,真好,真好……” 贺里娜又不住点头,和丈夫对视一眼,“可成家了没有?”
刘绍转转眼睛,看了那少女一眼。
她似乎想看自己,却不正眼看,只偷偷从旁瞄着,嘴唇抿起来,这会儿她身上忽然透出几分羞涩,和刚才倒是判若两人了。
那张青春洋溢的脸,就像是刚刚开放的花朵,两颊上晕开两抹只在草原上才能瞧见的霞红,鼻尖处翘起一只尖尖的角,又像是在雍国才能见到的那种菱角。
阳光一定是带着偏爱驻足在那上面,不然为何在昏暗的帐中,在太阳照不到的地方,在这张面孔上也会洋溢出这样的光彩?
刘绍笑一笑,答道:“前年刚成的家。”
他话音刚落,便觉着帐中原本四处漂浮着的喜悦的彩色气泡忽然一个个落在地上,噼噼啪啪地碎了,贺里娜和丈夫脸上同时露出又失望、又可惜的神色,脸上的五官好像一齐叹了口气。
“阿妈,不让你问,你偏要问他!” 阿娜日跺一跺脚,像股风一样地跑了出去。
刘绍心中尴尬,对帐中这对夫妇抱歉地笑笑,他们也赶紧收拾好面色,同他闲聊起来,没再接着提刚才那事,只问他为何受伤,还能不能找到队伍,用不用他们帮忙打听。
刘绍半真半假地说着,忽然,帐子掀开,一道阳光照在他脸上。
阿娜日捧着奶茶进来,一把塞进刘绍怀里,大大方方地道:“快吃吧!里面加了炒米。”
不过片刻的功夫过去,在她脸上就再也瞧不见半点伤心难过之色了,刘绍心里一松,笑道:“多谢,多谢。”端起碗凑到嘴边喝了一大口,身上霎时暖了。
阿娜日又在床边坐下,支起下巴,“我还从没见过像你一样好看的人,我阿妈和阿爹也没见过……她长得一定也很美,对不对?”
刘绍忽然乐起来,身上一抖,伤口就发痛,疼得他“哎呦”一声,赶紧捂住,点点头,笑道:“是、是,她长得很美,嗯,很美。”
“你很爱她,对么?”
刘绍一愣,脸上的笑容淡了些。
“爱”这字在这少女口中轻飘飘便说了出来,刘绍却做不到,即便不是当着狄迈,哪怕当着或许一生只能见上这一面的这一家三口,也觉说不出口,于是只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阿娜日见他这副吞吐模样,愣了愣,忽然露出失望之色,随后低声嘟囔了句,“真不是个好汉子。”背了背身,不理他了。
第029章 正当今夕断肠处(四)
刘绍不知狄迈那边情况如何,地处偏僻,又打听不到,想要早些启程,可身上伤口一活动仍然痛得厉害。
他一向惜命,怕这么带伤赶路,走到一半伤口崩开,他就会像《三国演义》里的周瑜一样,大叫一声,吐血落马,所以决定还是多住几日,等伤口稍微长好再动身。
幸好阿娜日一家十分热情,不仅不嫌弃帐中多他一个人,占去许多地方,还宰了只羊热情招待他。
杀羊的时候,倒让刘绍好好开了次眼。
乌木达挑了只肥羊,一把摁倒,让它仰起四蹄,肚皮朝天,左手抓住它两只前蹄,右手将胸口处羊毛薅掉,直到露出里面粉白色的肉皮。
妻子贺里娜递来一把在石头上磨快了的尖刀,乌木达接过,拿刀在肉皮上切开一道两寸来长的小口,没有见血,左手仍把着羊,右手从小口处伸入,直掏进去。
刘绍看不见里面的情况,听阿娜日一讲,才知道他那只手伸进羊的胸腔里面之后,先是分开他胸口上的肌肉,摸到脊梁骨,然后在大动脉上拿中指一下勾断,羊血便哗啦啦全流进腔子里。
把手拿出,伤口处仍见不着一滴血,羊只哼哼两声便不动了,没有半点惨叫。
刘绍看得发愣,既惊叹、又敬佩,隐隐约约还有那么一点恐惧,不由得在心里暗道:无怪葛逻禄人在战场上能以一当十,这么一个面目慈善的大爷,动起刀来竟也让人生惧。
其实他这念头有失偏颇。他从没去过雍国乡村,没见过那里的农民是如何杀猪宰鸡的,不然恐怕也要生出同样的感慨。
大抵全天下的穷苦人都是这样,长城内外也没有什么不同。
乌木达一家虽然牧了许多羊,可他们平日都指着这些羊过活,寻常时候其实并不舍得宰杀,只是为了招待客人,这才破例,为着热闹,又叫来附近的几家牧民一起吃肉。
刘绍来草原也有不少时日,但大多时候都是待在金城狄迈府中,并不了解这边的普通百姓如何生活。
按照他先前的想象,这些牧民坐拥漫山遍野的牛羊,每天定然是一天三顿红肉,各个人高马大、膘肥体壮、健硕如牛,没想到同他们生活还不到半日,就发现之前想的竟然全都错了。
他同牧民交谈,才知道这些人往往全家人才只一个帐篷,从冬天用到夏天,自然没有余力、更没有余钱给那些牛羊搭建什么遮阳避风之所。
夏天时还好,一入冬风雪甚急,牛羊只有缩在一团互相取暖,铜钱大的雪片扑扑落在羊背上,活像是羊身上又长出了厚厚的一层白毛。
冻死的牛羊毕竟还是少数,最怕就是一旦时候不好,草一片片地冻死,就只能用秋天时储存的干草顶一顶。
可干草储存再多,总不够吃,每次过不多少天就见了底,牛羊没有吃的,只有去挖地里的草茎。
可草茎也总有啃光的时候,那些牛羊个个瘦得皮贴骨,一整天不抬一下头,从早到晚地弯着脖子,拿嘴去拱地上的土,有时似乎找到什么,不管是雪还是沙子,都一股脑地吃进嘴里,横着嘴嘎吱吱地嚼。
到了这个时候,往往过不多少天,满地就都是饿死的牛羊。
因为天气太冷,它们死了好久,尸体都不腐烂,只一具具横在地上,身上的毛皮变成棉絮状,让风一吹,就忽悠悠地扇着,时不时扬起一团,被风裹着飞起来,一眨眼就混在雪里瞧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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