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绍怀恨在心,气得好几个晚上没睡好觉。
狄迈无奈,听他污蔑自己卖惨,心想那就干脆卖惨到底,“你凑近些说,我没力气,头晕。”
刘绍向下撇着嘴,做出很嫌恶的表情,身体却当真挪到了狄迈旁边,和他并排靠在床头。
狄迈也挪了挪,同他贴近,一歪头靠在他肩上,口中道:“啊,好晕啊……”
“那怕不是病情加重了,”刘绍神情担忧地道:“我让军医多开几副药给你当水喝吧。”
狄迈轻笑两声,当场服软,“靠一会儿好像也没那么晕了。”
“行,不晕了就听我说。”刘绍平日里不着调惯了,可说起正事来全不含糊,“前面我说的那些都是已经过去了的,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就行,也用不着为其所苦,吃一堑长一智,下次不踩进同一个水坑里就行。现在我要说的是以后的事,这个才是关键。”
“你十四弟即位,现在是木已成舟,更改不了的了。但大事尚有可为,眼下仍是一盘活棋,只不过你想起势,要多费一番功夫而已。”
他刚起了一个头,狄迈心里就跳了两下,当下压抑着心神,“嗯”了一声,“你说,我听着。”
“现在场上剩的这几个,先说你九叔狄广。狄广趁乱把小况那路人马接管过去……”
刘绍察觉到狄迈靠在他肩上的头动了动,却没停下,“现在已有四路人,看着不多,似乎不及你。但几个探子都发来消息,相互印证,应该不差——”
“你大哥狄雄自从失势之后,已铁了心上了狄广的车,这应当是无可怀疑的了。加上他那两路人,狄广实际已掌六路人马,在你之上。”
“我敢肯定狄雄已经和狄广搅和在一处,还有别的理由。狄雄原本是钦定的储君,这么多年下来,他早就认定自己一定能接大汗的位置,半路杀出来你一个狄咬金,他心里不服是肯定的,现在看你倒霉,说不定这会儿正在家偷着乐呢。”
“不过他既然以储君自居,自然也不服你十四弟即位,因此不会同贺鲁苍他们走近,他又只剩下两路人,想找靠山,自然而然就会想到狄广。”
狄迈扯扯嘴角,露出一个带着几分无奈的冷笑,“他要幸灾乐祸,也由他去了。”
他说得豁达,可一听声音就知道,这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刘绍抬一只手,也分不清胃在哪,随便在他胸腹间找了个地方,转圈揉了揉,又一次忧心忡忡地问:“不会吐我身上吧?”
隔着衣服瞧不见伤在哪,狄迈被他不小心碰着伤处,浑身打个激灵,握住他手,往下搁在肚子上,没说话,叹了口气。
“对了,说起来,”刘绍想起来件高兴的,“听说你大哥自从让贺兰姆那么一吓,下面就起不来了,偷摸找了好多大夫,但也没什么用。”
他这不老实人的恶毒就像一堆鱼骨刺里随便拣出来一根,倒不会给人什么不期然的伤痛,反正随便哪根都挺扎嘴。
可惜狄迈听完没什么反应,看来气得太狠,高兴不太起来。
“狄广说完了,再说贺鲁苍。”
刘绍不觉已滑下去,就往上挪挪,肩膀高起来,让狄迈重新靠好,“他使计谋夺了大位,但势力并不强,只三路人,虽有遗诏,可这遗诏能顶多大作用也得打个问号。”
“老话说得好啊,‘天子,兵强马壮者当为之,宁有种耶!’眼下在你们葛逻禄的朝堂上,这个大臣那个大臣都是摆设,无非是看谁胳膊粗罢了。贺鲁苍细胳膊细腿,勉强扶他外甥坐了大位,心不会安,听说现在已经和狄广隐隐约约争起来了。”
“他俩一个兵强马壮,一个占了道统,正是双雄并立的时候,你反而能稍稍抽身,站出来些。你想有所作为,无非还是扶弱制强那套,把对付你大哥那时候的手段变变样子再使出来。谁是那弱的?自然是贺鲁苍,等你好些,派人探探他口风,破镜也可以重圆嘛。”
狄迈霍然坐起,歪头朝他看过来,一言不发,两只眼眶红得像要滴血,却不像要哭的样子。
刘绍第一次知道,原来人恨到极处,眼睛居然是会变成这样的,却也同样静静同他对视,不把视线错开。
片刻后,狄迈垂下头去,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冷笑,“破镜……重圆,呵……”
贺鲁苍抢了他的位置,逼死他的亲生母亲,这仇不是一命能抵的,如今要再和此人结盟,但凡有点血性,都绝难办到。
刘绍知道狄迈心中有恨,却故意激他道:“没错。你想要成事,不能连这点肚量都没有。”
狄迈沉默着,忽然抬手捂住嘴,狠咳一阵,又忽然水声一响,手指缝里滴滴答答地掉下几滴血来,落在腿上。
刘绍叹口气,轻轻在他背上摸摸。
狄迈如梦初醒,拿开了手,低头在袖子上胡乱擦擦,口中重复道:“没事,别怕,我没事,没事。”
他转回头来,下颌的血迹没擦干净,反而深深浅浅地涂了半张脸,眉毛压低了,下面大片大片的阴影,把眼光遮去小半,阴沉沉的,又仿佛丢了一半的魂魄。
刘绍在床边上找不到布巾,就拿手给他一点点擦净了,安慰道:“忍一忍吧,何必争一时的短长,等他落到你手里,捏扁搓圆还不都由得你?”
一面说着,一面在狄迈肩膀上摸了两把,把手心的血蹭在他衣服上。
狄迈点点头,没应声,也没靠回床头,只颓然坐着。
刘绍见状道:“我继续说?算了,看你表情,像是要吃了我似的。”
狄迈咧一咧嘴,“没有的事。”
“局里就这几个人,没什么可说的。局外却还有一个,算是颗闲棋冷子,可用好了能有奇效。你说是谁?”
狄迈痛苦地闭上眼,摇摇头。刘绍却不说话,只在一旁等着。
过了一阵,狄迈才低着头哑声问:“二哥么?”
刘绍刚想夸他聪明,不料狄迈下一句便是:“你刚回来,来不及见我,就先去见他了。”
“那时候可是十万火急,收收醋味儿。”刘绍在他脸上揉了一把。
“你二哥这人有些意思,你们兄弟叔侄几个要都像他那样,你父汗就也省心了。他手里三路人,不算少,可这么些年来谁也不站,就认打仗,还挺单纯的。”
狄申生得瘦长脸、络腮胡,眉眼压在一起,看人时总好像带点怒意似的,刘绍把“单纯”俩字安在他头上,话未说完,自己先笑了一下。
“狄雄有一次提到,说你这二哥因为嫌你多年为质,身上汉人气太浓,多少瞧你不起,我暗地里瞧他对着你时的脸色,也觉大差不差。”
“但后来你打过几仗,估计是他看你多少有几分本事,对你态度稍好些了。这次我回来,军队差点哗变,狄广又咄咄逼人,我没办法,只能去找你二哥碰碰运气,他倒真肯帮忙,在中间给你做了担保,把狄广的人给顶了回去。看来以后还有用得上他之处,需得费心经营。”
说起这个,狄迈有些愧疚,拉过他道:“我先前不能理事,累你回来辛苦,对不起啦。”
“哦!你还知道!”刘绍提高了声音,“我这一路玩命地跑,下马之后都成罗圈腿了,并都并不上,走起路跟鸭子似的,结果一上来就被你手底下的大头兵拉住,说要跟我杀去东京,夺了鸟位,让俺哥哥做皇帝。”
“我是好说歹说,才把他们安抚下来,结果水没喝一口,你九叔又一顿乱拳打来,连着差了好几个人来兴师问罪。他是存了心把你往死里整,哪是好应付的?更别提你手下人见了他那使者,一个个眼睛都红了,拉开刀就要杀人!”
他说得声情并茂,“我当时真是三头连着六臂,左面拉右面扯,东家跑西家求,好容易搬来救兵,收拾了这烂摊子,一进屋就看你满身是血,见了我就汪地一声哭成了个泪人——哎!”
说完,重重叹了口气。狄迈愈发愧疚,一时什么都忘了,手忙脚乱地道起歉来:“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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