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十万火急,狄迈无暇再作耽搁,打马便往前去。
夏人原本正在用饭,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战马大多都未鞴鞍,兵器也放在各自帐中,不及取出,像这般仓促迎敌,一时手忙脚乱,抵挡不住,让雍军杀入营中。
虽然狄迈已经组织起一支人马对敌,可也只是筛网堵住一个口,无济于事,营地里四面都是雍军,刘绍被叱利兀护着步步后撤,过不多时就被后面的雍军迎上来,退无可退。
他只得拔刀在手,生死之际也顾不得什么“父母之邦”、什么“有恩无怨”,当下只保命要紧。
刘绍没有什么帅旗,身上装束也不算惹眼,但被叱利兀领三百余人小心翼翼地护在正中,让雍军见了,反而一瞧便觉他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于是四面合围,向他聚拢。
叱利兀挡在外面,渐渐抵挡不住,且战且退,带人收缩至刘绍身边。
不住有零星雍军杀进来,想直取刘绍,成一大功,护在刘绍身前的亲兵便即挺刀相格。
白晃晃的刀刃在刘绍眼前乱飞,带出呼呼风声,像是织了张网,只要擦到人身上,下一刻就皮豁肉裂,鲜血横飞。
在这乱舞的刀刃面前,人好像都不是人了,是一块块装了血包的橡皮泥,软得一碰就裂,一裂就炸出鲜红的血,一股股喷得遮天盖地。
忽然什么东西飞过来,正落在刘绍脸上。
他抬手一抹,瞧见一滩血里有一个芝麻大点的白色东西,拿手一捻,十分坚硬,却不知是什么。
等挡在他身前的亲卫惨叫着倒地,一个雍人朝他驱马直进,杀将上来,他才忽然明白,那竟然是人身上崩飞出来的骨头茬。
他来不及害怕,身体本能地拿刀一挡,那个雍人的钢刀就没落在身上。
之后发生的事情他一点也记不清了,等再有意识的时候,那个雍人已倒在地上,肚子豁开一个洞,肠子和着血冒出来,青青红红流了一地。
刘绍想要呕吐,可形势危急,一咬牙强自忍下,随后觉出肋下一阵疼痛,低头瞧瞧,才见左肋处鲜红一片,拿手一摸,滚烫的血留在手上,红得直扎进他眼睛里去。
随后又是一个雍人冲过来,刘绍顾不得伤,刚刚举起刀来,就见那人身子一歪,栽下马去,叱利兀拔刀而出,对刘绍道:“大人莫慌,阵脚已压住了!”
刘绍这时才发觉手软,刀尖抖得筛糠一般,闻言举目而望,不料这一看之下,竟又猛吃了一惊——前面不远处的雍军当中赫然立着一面大旗,上书一个规规矩矩的“吴”字。
朝中姓吴的大将不多,尤其现在九边一带的将领,想来想去只有一个人,吴宗义!
早听说雍国朝廷将他从西南调到了北面,可这次同雍国交战,狄野这方事先全未探得吴宗义也在军中的消息,看来他是有意隐瞒行踪,卷了帅旗,引夏人轻敌,好杀一个措手不及。
吴宗义在西南多有战功,称得上是声名赫赫,如今新来九边不久,夏人还未同他交过手,不知他的斤两,若是事先知道这一军实际由他统领,作战方略定要为之一变,可现在说这些却也晚了。
刘绍因为先前就同他相识,又对他没什么好感,因此在他这儿吴宗义的名声倒不像在旁人那一样响当当的。
他在长安时,就听了许多吴宗义在西南剿贼之事,只当是那几个蕞尔小邦不堪一击,被吴宗义当了经验包,成全了他这一番名声,其实不相信他来九边之后,能有多大作为。
没想到今日一见,且不说军容如何,单瞧他在贺鲁苍退军之后反应如此迅速,就知他的确不是徒有虚名之辈。
他虽然与吴宗义已多年未见,但仍担心他认出自己,当下便下了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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叱利兀忙也下马,见刘绍身上受伤,大吃一惊,就要来查看,刘绍身上发麻,手指哆嗦,伤口反而没觉着多痛,单手按伤朝他摇摇头,正要说话,忽然又听身后响起一道人声。
“四哥莫急,我来了!”却原来是狄况。
他驻地在狄迈营外不远,听见这边动静,知有异变,点齐人马就来相救。
狄迈营中士兵这会儿也已反应过来,各自取了兵器在手,一营营列好了阵,朝雍人反扑。
狄迈治军本就严格,过了初时的混乱之后,士卒各自归位,仍凶悍异常,渐渐也站稳了脚跟,同雍人相持不下。
狄迈手头稍宽裕,便又遣一营人马来刘绍身边护卫。
刘绍见暂时脱险,松一口气,想起方才第一次杀人、又险些被人所杀,只觉仍在梦中似的,心中一阵恐惧、一阵厌恶,见旁人各个身上有血,只自己矫情,又不禁一阵自惭,胃里一绞,张口便吐,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他随军以来,远远瞧见过那么多次杀人,可如今真落在自己身上,那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勉强收拾好心神,忽见狄迈赶到。
狄迈对刘绍放心不下,形势稍好之后,便让人顶在前面,自己回来查看这边情况。
他第一眼就瞧见刘绍身上带血,马未勒住,人已先跳下来,借着向前之势跑了两步,赶到刘绍面前,神色一变,“我看看伤!”
刘绍见他神情有异,担心他当众失态,让一营将士看出他二人关系,按在伤处的手未拿开,先安慰道:“没事,伤口不深。”
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伤口到底深不深,刚一见血,心里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我要死了”,可他毕竟现在还没死,看来倒也没那么严重。
狄迈一言不发,格开他手,就着被划开的衣服上下一扯,露出里面,俯身查看一番,随后一扯下摆,拔刀一划,手上用力,撕下两截衣料绑在一处,给他在伤口上系紧。
刘绍自己始终没敢扒开衣服看里面到底如何,这会儿瞧见狄迈动作,暗道:谢天谢地,看来伤得的确不是很重。
狄迈喝问:“叱利兀何在!”
叱利兀扑通跪倒,横刀举在身前,“末将护卫不力,请四太子处置!”
狄迈面如寒霜,每次他一露出这幅神情,即便不杀人也差不多。
刘绍忙一扯他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贺鲁苍忽然撤军,定是有所图谋,再不动身,恐怕要更加被动。”
他知道狄迈的大军一旦撤回,身后这亦集乃城就要被雍人夺下,可贺鲁苍等人对此全不在乎,他与狄迈这会儿如果非要以国事为重,定要吃亏,于是又道:“不必计较一城一地的得失,眼下带兵回金城才是大事。”
“你马上带大军疾驰回城,我受了伤,没法随你一道,正好为你殿后,你留一路人给我,放心,我只拖住他们,不同其死拼。金城和永寿宫形势不明,狄况你带在身边,留叱利兀给我便是。”
说完,他见狄迈神情一动,就要开口,忙抬手将其打断。
几年朝夕相处下来,刘绍对狄迈的理解比对自己都深,当下换成葛逻禄语又道:“四太子对我亲重有加,令我感激不尽,可眼下不是婆妈的时候,请四太子速速动身,不要再耽搁了!”
他言语间暗暗提醒狄迈,他乃是夏国四太子,帝位如今已唾手可得,关键时刻千万不要儿女情长。
狄迈知他话中之意,咬一咬牙,终于点头,两眼一转,瞧向仍跪在地上的叱利兀。
叱利兀忙道:“请四太子放心!末将定将吴大人全须全尾地带回来!如有闪失,一死谢罪!”
狄迈没说话,在他肩头捏捏,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肩上的骨头捏碎,随后松开他,又瞧了刘绍一眼,便即上马。
“且慢!”刘绍想起什么,抢步上来拉住狄迈的马,“贺鲁苍大军开拔之后,里面就难传出消息来了,目前还不知他们葫芦里面卖什么药,你此行小心。”
“你也千万小心,”狄迈嘴唇抖了抖,随后竟然拿汉语道:“把这一路军都败了也无妨,我在金城等你!”说罢,狠狠一甩马鞭。
刘绍送走了他,心里打起鼓来。
他打肿脸充胖子,话说得慷慨,其实行军打仗之事半点不通,只得对叱利兀道:“如何调兵,将军自去安排就是,不必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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