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怒吼与他平时温润柔和的模样全然不似,毕蘅与他相识几百年,第一次见到闻人舟这种狰狞的表情,惊得往后退了一步,嘴唇动了动,到底没有再吭一声,转身离开了这间屋子。
离开之前,毕蘅点了屋中的炉香。
封闭的屋子内,香气氤氲,闻人舟紧绷的情绪逐渐得以安抚,剧烈起伏的胸膛也慢慢平顺下来。
他盯着自己的腿,喃喃道:“六百多年了……明明你早就死透了,为何最近频频入我的梦,为什么……”
他的情绪又不宁起来,从枕下抽出符纸,贴上四周的墙壁与地面,几乎每一寸都贴满了黄色的符纸。
似乎这样才能稍微安心一点。
溪兰烬看着神态疯癫似的故友,发现他很难再在闻人舟身上觅出当年熟悉的迹象了。
药谷谷主闻人舟,早已不是他的好友闻人舟了。
“现身吧。”他的心情说不出的复杂,“他这样子,神魂脆弱,若是我们想搜魂,八成也无力抵抗。”
江浸月早些年与闻人舟没什么来往,但这些年和药谷,尤其和闻人舟的交情不错,看到闻人舟这样子,也颇不是滋味。
四人之中,只有曲流霖跟闻人舟没有交情,相当轻松地点点头,顺便还拍了拍江浸月的背,以作安慰,随即头一个现身走出去,笑着跟床上的人打了个招呼:“晚上好啊,闻人谷主。”
这一声无异于惊雷,刚安心了一点的闻人舟打了个寒颤,一句“你是谁怎么进来的”还没脱口而出,视线里就映入了四道身影。
人这么多,闻人舟一下哑巴了。
溪兰烬抱着手,靠在谢拾檀身边,眉心拧了一下,语气放得很平:“闻人,许久未见了。”
看清溪兰烬瞬间,闻人舟已经僵住了,又察觉到了溪兰烬身边那人熟悉的气质,指间的毒针攥得紧紧的,却没能弹射出去,呼吸变得很乱:“溪兰烬,不可能,你怎么……谢拾檀,你……”
溪兰烬和谢拾檀,任何一个人出现在面前,对闻人舟的冲击都极大。
他的语调变得很乱,含糊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溪兰烬在浣辛城现身一事,还只是在魔门之间流传,没有千里顺风行帮忙传播的话,恐怕还要再过一两日才能传到正道这边。
显然曲流霖没有让手下去传此事。
溪兰烬盯着他:“你是想说我不可能活着,还是想说,谢拾檀怎么知道是你下的手?”
闻人舟只是拼命摇头,什么话都说不出。
溪兰烬又叹了口气:“闻人啊闻人,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这句话像是戳在了闻人舟的某道死穴上,他的动作倏然顿住,眼底燃起愤怒的火光:“是他们逼我的!”
溪兰烬眉心蹙得更紧:“谁逼你了?”
“每一个人,每一个!”闻人舟嘶哑道,“他们都在嘲笑我,看我的眼神都是怜悯……”
他的声音逐渐低下来,还在重复“每个人”。
溪兰烬一时无言。
他竟然不知道,那时候的闻人舟敏感如斯,旁人看他一眼,他都怀疑在被轻视。
明明魔祖的事情更重要,但溪兰烬就是忍不住想先问些别的,关于谢拾檀、关于闻人舟自己的:“闻人,照夜寒山上的静夜兰,是不是你放的?”
这句话一出,封闭的房屋中静得落针可闻。
不知道过了多久,闻人舟才轻轻道:“看来你们早就猜到了。”
的确是早就猜到了。
但是得到闻人舟亲口证实时,溪兰烬心里还是不太舒服,抿了抿唇,还没再次开口,便听到旁边的谢拾檀淡淡问:“为何?”
没想谢拾檀居然会开口,屋里的每个人都不免愣了一下。
毕竟谢拾檀总是清清淡淡的,没有七情六欲似的,除了溪兰烬的事外,似乎任何人他都不会关心,淡漠到了极致。
溪兰烬也是现在才反应过来,谢拾檀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在乎与闻人舟的友情。
也是,若非在意这个朋友,谢拾檀又怎么会和他一起去安慰失意的闻人舟?
分明在他眼中,世人几乎都是一个模样,没有什么分别的。
问出这句为什么,已经是谢拾檀对于闻人舟的背叛最大的当面质问了。
愣神过后,闻人舟忽然笑了。
那个笑却半点没有曾经纯真的感觉,更似嘲笑。
“为什么?自然是因为我厌恶你那副目下无尘的模样。”
闻人舟的视线在溪兰烬和谢拾檀身上徘徊着,脸色又浮现出几分狰狞:“还有你,溪兰烬……你们不会懂的,你们这样的天之骄子怎么能理解?你们只会假意安慰我,背着我嘲笑我……”
溪兰烬听他胡言乱语的,攻击自己就罢了,还攻击谢拾檀,一直压着的火气也冒出来了。
敢对谢拾檀下手,已经触犯了他的底线,他能忍着不对闻人舟下手,已经是看在曾经的情分上了。
他的手已经按在渡水剑上了,将将要拔剑出鞘,却被只温凉的大手按了回去。
谢拾檀平静地朝他摇了下头。
不必激动。
在他问出“为何”的时候,他就已经斩断了与闻人舟的最后一丝情分。
从此往后,闻人舟已不再是他的朋友。
溪兰烬和谢拾檀很有默契,即使看不到他的眼睛,也读懂了他的意思,迅速冷静下来,松开渡水剑,朝着闻人舟嗤笑了声:“那你真是想多了,我和谢拾檀没有闲工夫做那种事。”
当初他得知闻人舟的失魂落魄,违背澹月宗的门规,半夜偷溜下山也要去找闻人舟,陪他喝酒安慰他。
谢拾檀能寻过来,除了要找他外,也有闻人舟的缘由。
没想到他们的行为,落到闻人舟眼底,成了虚情假意。
闻人舟颠乱的模样微微一滞。
他其实是知道的。
溪兰烬对待任何人的感情都很真挚,对讨厌的人不吝辞色,对他人的好,也不会掺杂半分假意,像一簇热烈的火光。
只要是能看清他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他,就连那般清清冷冷的谢拾檀,也会被他吸引。
即使那时溪兰烬待在澹月仙山上,因为魔门的出身,显得身份十分尴尬,但他仍然很愿意当溪兰烬的朋友,且乐意之至。
谢拾檀也是。
谢拾檀的话总是很少,但无论出了什么事,他永远是第一时间站到朋友身边的人,稳重而可靠。
这几百年间,谢拾檀闭关照夜寒山,不问世事,可若药谷有什么危机,他依然会出关来助他。
但他刚刚说了什么?
溪兰烬说得对。
是他变了。
明明他曾以有这两位朋友为荣。
闻人舟整个人又突然死寂地沉默下来,溪兰烬的那句话像是把沉重的铁锤,迎头敲下来,砸得他耳边嗡嗡作响,说不出话。
溪兰烬的视线落到闻人舟动弹不得的双腿上,冷淡道:“闻人舟,你的腿到底是好的还是坏的,你自己不清楚吗?”
闻人舟颤了一下:“别、别说了。”
“你是因为生病才站不起来的?”溪兰烬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再不留半点情面,“还是因为心虚才站不起来的?”
闻人舟的呼吸更乱了,眼眶微微发红,因为面相的俊秀干净,看上去很可怜。
看他这副模样,溪兰烬略微吸了口气,不打算再多废话下去:“你做的亏心事,我没太多兴趣知道,回答我几个问题——魔祖的复活是不是与你也有关,还有谁参与了进来,魔祖的那具傀儡躯壳躲在哪里?”
听到溪兰烬这一连串问,闻人舟缓慢眨了下眼,有些不解般。
但他还没来及开口,在旁边看热闹的曲流霖忽然一顿,掐了掐指,扬起一边眉毛。
江浸月嫌闷似的扇着扇子,见到他的动作,扭头问:“咋了?”
曲流霖的脸色古怪了一瞬:“也没什么,就是子时末了。”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新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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