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名远播的大佞臣原来是个美强惨(59)
青袍的年轻人盯着天际涌动的沉云许久,颇觉风雪将至。
天下黎民有君王重,笔下苍生唯史官重。
父辈的的儒教理想过度在程沐的身上,他人生的意义即写史和修史。
一笔书万世,一纸传千秋。
程沐摊开了书案上的绢纸执笔,字迹笔挺俊秀,落纸风致尚存。
写到“曝尸荒野,为野狗裹腹,受万民唾骂。”这十四字时,手中微抖,笔尖一滴浓墨坠落。
似一人心头浓黑的血。
程沐自幼年起修习颜柳书法数年,从未出过差错,颓丧将笔摊于一侧。
手中一本未装订入册的佞幸列传,若这最后十四字盖棺定论,往后赵嫣的名字也将与之并列。
才高命趸的前内阁首辅,于苦狱中耗尽了最后的一丝生机,死后尚要背尽恶名。
除了程沐,还有谁会卒读他的书注七日七夜,于字里行间窥视到过去的赵长宁磊落如青竹的模样?
刘燕卿被贬谪,戴高已死,程沐像是走在迷雾笼覆的林中,沿着蛛丝马迹摸索前行,眼见大雾散了,却又迎来疾风吹折枯木。
程沐出了书阁。
廊外积雪覆住草灰,晚风积威,鸟起不飞。遥见驿站信使至翰林院。
“翰林院可有位程大人?”
程沐遂拱手道,“信使辛苦,翰林院只我一人姓程。”
驿站的信使舟车劳碌往来各府,未多作托词,恭敬行礼,信予他手后匆匆离去。
何人来信?
返至书阁,见信无落款,书程沐二字,一见便出自那位刘大人之手,一笔一划透清风明月之逸态。
六页泛黄的起居注,他求而不得的因横陈于案前。
程沐逐字逐句地看过去。
暮色落山,长夜未明,瑟瑟雪花纷纷而至。
灯火映进史官一双沉痛的眼中。
程沐只觉面颊微湿,碰了碰脸,惊觉自己已泪流满面。
史官将案前的信收进怀中,出了翰林院。
发未束冠,衣未着裘,直奔皇城中而去。
望京河畔为大雪冰封。
望京河乃京城至岭南的必经之路,过潼州南下,扬州乘水路再行二十日可至。
望京河畔停着一辆马车。
窗牖紧闭,车下燃着炭火,火星在风雪中明灭。
不远处有二人于雪中撑伞而立。
碎雪纷扬,伞顶笼一层皑皑的白。
边牧和尚僧袍猎猎,手中一串经年陈旧的佛珠。
宝相庄严如庙中佛陀,眉心红砂衬一张玉面,便把佛陀从庙堂堕下人世。
“大人交代贫僧之事已了结,幸不辱命也。”
“多谢。”刘燕卿此人惯常目中无人,能让他道一声谢的人屈指可数。
边牧和尚笑叹,“马车中的人,和尚可有缘一见?”
刘燕卿丹凤眼眯了眯,“你这妖僧注定与他无缘。”
边牧和尚倒也并不在意。
“丹砂解方药材多已绝迹,大人辛苦数年将这二十多味药材收集一处,所图为何?”
刘燕卿瞧了边牧和尚一眼,漫不经心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啊。”
边牧和尚道,“此话我这出家人都不信,您会信?”
刘燕卿遂道,“和尚须知,问题太多的人容易早死。”
边牧和尚道,“人各有劫,却非每一个人都能遇见贵人。马车中的人遇到贵人,是前世积下的善德。福祸相倚,未尝不是解脱。”
刘燕卿道,“陛下缉拿于你,你可能应对?”
边牧和尚道,“出家人不在五行之中,我本欲去往东瀛诸岛释经传道,如今正可作别。”
宝相庄严的妖僧自此别过后,中原此后再无一人得见之。
直到数年以后,一本传世经书东瀛问世,这妖僧的名字便随此经书万载长辉。
妖僧往东瀛去,一别山重水复,再见无期。
“福宝,走吧。”
刘燕卿弯腰上了马车。
“好嘞!”福宝扬起马鞭,马声嘶鸣,四蹄扬踏。
望京河冰上积碎雪,沉冰下暗涌流动。
马车内燃着安神的熏香。
刘燕卿怀中一袭病容的人脸色雪白,昏昏沉沉的睡着,散开的发间缀着几缕斑驳的白。
也许他这一生都没有过这样的好眠。
梦中的赵长宁仗剑习武,脚踩银色鞍,打马过长街,有胆子大的姑娘兜头洒落满怀杏花。
后来一朝入仕,随众士子一同登上九十九梯登云阶,遇到一位仁爱苍生的君王,钦赐他为探花郎,一路提携至庙堂高位,筹谋天下,恩荫百姓,全一段千古流芳的君臣佳话。
刘燕卿笑着挑起一缕怀中裹覆厚衾之人散开的发丝,药香味道裹携着安神的熏香遁入鼻尖。
“赵长宁,你看看这盛世,就要倾覆了。”
第一百零一章
冬日薄霭的日光透出云隙。
庑殿重檐上的积雪融成水,雪水浇筑枯枝,残叶被风卷起寸寸撕裂。
史官于红墙外已候足有整夜。
他地位菲薄,本无诏不得见天子,全然凭一腔沸腾涌动的血气闯入禁宫,未至深殿即为禁卫所扣押。
新任大监朱旻盛乃旧时骊妃娘娘宫人。
他正路过,见程沐冬日未着厚衾,瑟瑟发抖,心生怜悯,遂过去多与他搭话。
“陛下现有要事,程大人还是先行回去吧。”
程沐瞧着朱旻盛身上的一袭朱红四爪蟒纹袍。
这套花衣从常平到戴高再至朱旻盛,历朝历代的大监无一善终者,哪一个又是简单人物?
“大监,我有重要之事奏与陛下,陛下一日不见我,我便一日侯于此,劳烦大监替我转与陛下说情。”
朱旻盛道,“陛下殿内有事务,此时怕顾不得大人。”
朱红殿宇和楼阁林立。
被这巍峨皇城困住的人,活着的人在渐渐衰朽,死去的人深埋地下,发不出一分声音。
程沐抿唇,脸色微白,执拗道:“劳烦大监了。”
朱旻盛见他油盐不进,叹道,“待陛下闲暇我且一试。”
正殿内的阶下跪着二人。
一民妇着素裳,平生见过最大的官员便是县官老爷。
如今被一群如狼似虎的锦衣卫押送于天子阶下亲审,眉眼惶恐,瑟瑟可怜,头也不敢抬起。
民妇叫三娘,是王石已逝堂兄的孀妻,带着两个不满八岁的孩童,王石生前对住在隔壁的嫂子颇多照顾。
阿祥是个厚实的汉子,同那民妇一道跪下。
他到底是在赵家这样的权贵门第做过车夫,虽是平生第一次面圣,也比寻常百姓多几分镇定。
赵家大厦将倾时候赵嫣命阿祥去寻了王家的远亲安置铺排生活,也有封其口之意。
阿祥安置好王家远亲,遣散赵家数百家仆后,不日赵家问罪。
一时间树倒猢狲散,他的妻子也周折病故。
阿祥带着孩子与身契返回潼州老家后遇到了他先前安置过的三娘一家,鳏夫寡妇来往之下搭伙过了日子。
后没过几天一家老小便被刘家人接走,置于刘府私宅中。
时隔长久,刘府私宅下仆待他一家周到客气,除不能出高墙大院,甚至替孩子们请来私塾的先生。
阿祥知刘燕卿是大人旧日同僚,应当不会害他们一家。
只数日惴惴不安,直到今日被锦衣卫带进了宫中,惴惴不安的心反倒是放下。
这一家人被刘燕卿安排的巧妙,避过了锦衣卫的耳目。
他们被弃在刘家私宅中并不知道刘燕卿被贬谪离京之事。
楚钰沉声道,“你同王石是何关系?”
三娘胆怯道,“禀……陛下,三娘……是王石堂兄的孀妻,是王家唯一的亲戚,又同王石住的近些,王石平日里对民妇多为照料,王石一家因收留了两位贵人惨死,后来……”
三娘看了阿祥一眼,当初阿祥来安置她们一家,提过封口的意思。
她不知能否可言,阿祥目光同她对上,心间半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