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小跑着站过来,结果纪廿手中的伞。谢霖隐约觉得有一只手在自己触碰了自己的头发,只是没有多停留,瞬间便离开了。
“我下次再来寻皇兄吧。”
不知是不是自己耳鸣,在纪廿离开时,谢霖隐约听到极为小声的一句话:“简直比我还疯。”
纪廿留下的伞,自然是没人会动的,只是看谢霖状态越来越差,再一次扑倒在地时,德顺跑过去看他情况,只见人双眼紧闭,眉头微蹙,若不是手还撑着,便像是晕死过去了。
德顺实在不敢再等,忙着去请求皇帝,或者叫个太医来,免得酿出大错,谁知他刚一迈步,却觉得裤脚被人拽住了,低头一看,一直苍白露骨的手抓着他的裤脚。
这一愣,却见谢霖又睁开眼,直起腰来。
“多谢公公,不必劳烦。”
声音嘶哑,却能听出说话人极力保持着平稳,德顺心里一揪,却没办法多说,忽然听得大门一开,出来一个小太监:
“谢大人,皇上请您进去。”
德顺一听,立即弯腰去扶,谢霖陡然站起的瞬间,不知腿脚怎么了,整个人几乎都靠着他身上,德顺伸手拦着,心中只讶异,这么高的成年男子,一身骨架居然那样的轻。
男人撑着站起,一直到自己真的能站稳后才迈开脚步,膝盖如同被人碾碎又重组,整条小腿像是遍布蚂蚁啃噬,谢霖走到门边,抱歉地冲德顺笑笑:“稍等,我缓一下。”
德顺从小在宫里长大的,见过的人海了去了,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倔的人,就算已经站不稳了,却还要强撑着把衣服整理好,再抹抹脸上的水渍,用很大力气,试图把脸拍出一些血色。
只是手都冻硬了,再怎么样也是惨白。
谢霖多少将自己收拾的体面了些,走了进去。
室内很热,地龙的热气将整个屋子笼罩起来,地上扑着厚厚的地毯,所以再次跪下时比在门外舒服多了,行礼跪拜,深深地伏下去,等了许久,听到皇帝在上面说道:
“你还是那么固执。”
没有准他起来,谢霖也不敢动,一直这样跪了好久,皇帝终于看完手头的奏折,唤他起来。
不等谢霖开口,皇帝便直接问道:“陈定和写的那本书,你读过没有?”
这问题问的直接,但皇帝这样问了,也是间接表达自己的信任,相信谢霖没有参与著书一事,至于提及读书,只能是要引出下面的话题。
谢霖猜到了纪渊出事与那书有关,于是坦诚答了:“臣为断奏折,读过那书。”
“嗯。”皇帝没有什么很大的表情,只是将手中朱笔搁起,再问道:“那你觉得,书中所说的天下新主,应该是谁?”
书中没有明确点出名字,只是字里行间都指向纪渊,谢霖斟酌皇帝想要的回答,最终还是放弃解释,挑了个不出错的答案说道:“臣不知,所谓新主,当由陛下做主。”
皇帝点点头,没有直接回复,而是继续问道:“那书的最后一句话,你可记得?”
“得金土者,得天下。”谢霖抬头,这一句也是他看完全书后不明所以的一句话,不知皇帝单拎出来,是否有别的解释。
“那你猜,朕在平王府发现了什么?”
这下谢霖全不知道了,自己离开王府后再没回过,王府诸事自己也不多插手,难道出了什么意外,王府里进了不干净的东西?
皇帝没再说话,而是丢了一小布包下去,布包落在谢霖脚边——若非愤怒,皇帝不会这样侮辱人地掷物下来,谢霖只好再次跪下,拆开布包,从里面散出黑色细碎粉末,其中伴有金色小颗粒,看起来像是闪闪发金光的黑土,再一细闻,便是浓浓的硫磺味。
刹那间,谢霖明白了书中所说的“金土”为何。
“平王府一库房里存着购入的香料,下层全是黑火药,这下你明白,朕为何要将他抓起来了?”皇帝声音威严,停顿半刻,忽地狠厉如疾风骤雨:“因为朕觉得,朕的大狱比他王府安全!”
谢霖明白,立即伏下身去,噤声默言,听得皇帝继续说道:
“当年立储,你是怎样和朕说的?”
“臣以性命佑王爷周全。”往日誓言不忘,谢霖答得很快。
“你那时应得痛快,朕信你,后来你要嫁入王府,朕也应允了,朕要你辅佐纪渊,这是君令。怎得你恋爱昏了头,闹和离也就罢了,如今王府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全不知道?”
皇帝极少发这么大的火,谢霖与纪含年纪相仿,皇帝在谢霖面前也一直是慈爱仁和的模样,但皇帝毕竟是皇帝,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竟然是自己糊涂了。
谢霖俯身认罪。
无论是自己感情受挫,还是病体缠身,终归都是辜负了当年的誓言,让纪渊沦落到如此危险的境地。
鼻尖贴着地面,全是熟悉的熏香味,皇帝沉默良久,见他除了认错,没有多言解释的意思,开口让他站了起来。
浑身湿透的男人再扯着损伤了的膝盖站起身来,竭力克制着身体的平稳,无论身体上多么痛苦,他都坚持保有着挺拔的姿势。
看着面前倔强的小孩,皇帝也叹了口气。
“朕何曾不知你受的委屈,只是成人之路坎坷,殒身丧命者不在少数,又哪里只有你委屈。”此话一出,又是将谢霖看作自己的孩子了。
谢霖却不会摆不正自己的位置,躬身说道:“臣明白,臣定当为陛下和殿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他说这话时是真心的,只是皇帝深深地望着这个躬下腰的男人,心中却没有满意的感觉,反倒有些涩然。
“罢了,你也尽力了,”皇帝说道,“此事也有子洄的问题,仁厚有余,狠厉不足,终究不是帝王之术。”
谢霖直起身来看着皇帝,等着他接下来的安排。
“近日北疆骚乱,朕也有所听闻,决议派子洄前去平乱,希望这一遭军旅,可以好好练练他的霸道,带着军功回来,这位子坐的舒坦些,总不能一直靠你来护着他。”
皇帝要派纪渊出兵北疆,谢霖从未想到这一步。出兵一事短则几月,若是纠缠起来,三年五载也完不了,并非他随意揣测,如今皇帝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如此关头将纪渊派出去,简直险之又险。
这样想着,谢霖匆忙请求道:“平王殿下贵为储君,出兵一事凶险万分,还请陛下三思!”
皇帝闻言却笑了,说道:“你不必担忧朕的身体,北疆不一定就比京城危险,出去锻炼锻炼,朕将这乱糟糟处理干净了再叫他回来。”
老人的笑像是把握全局,却不对谢霖过多介绍,棋行险招,谢霖却仍心下担忧,再出劝言,却被皇帝打断了。
“你莫要担心了,朕将大军交给他,若是京城出了事,他还不会打回来吗!”
落下重话,谢霖也不敢再说,明白皇帝定有自己的计划。
老人揉了揉额头,一上午的思虑已让他精神不济,谢霖及时请辞,劝慰皇帝保重身体。
皇帝没再说话,谢霖拖着湿沉的身躯,离开了御书房。
春雨不停,手中的伞是纪廿留下的那柄。
谢霖行在路上,心中往事纷繁。
朝中惯例,晚立太子。
只是崇明帝年轻时的夺嫡之争给这位成了父亲的皇帝留下太深的阴影,他不愿自己的孩子也那般自相残杀,挚爱皇后的早夭又令他无时无刻不在愧疚,于是崇明帝早早地便定下暗储之计——取信任之人护佑储君,平安长大,任一国之君。
同如今日,春日,春雨,春寒。
皇帝唤了纪含和谢霖二人前往御书房,告诉那二位少年,他决议立纪渊为暗储。
纪含无嫉妒夺位之心,又与纪渊一同长大,感情深厚,且博闻强识,为人达礼。
谢霖为皇家所救,又出身世家,皇帝曾亲自弘文馆考察功课,才学精敏,为可塑之才。
这二人,一人护纪渊于外城,一人护纪渊于京内,几番抉择,决定谢霖留京,纪含北境。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