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有归处 中(148)
唐刀回鞘时发出铮铮的刀鸣,季垚打开箱子,里面叠着执行部的制服,后领的编号表明这些制服属于符衷。他俯身给符衷解开上衣的扣子,脱下来之后再把制服给他一件一件换上。季垚看到他裸露的胸膛,这里曾是他夜里取暖的地方,有时候半夜两点从噩梦中醒来,醒来时发现自己在符衷怀里,那时候他就感觉自己见过了凌晨两点的太阳。
此时的符衷没有呼吸,胸口的皮肤是冰凉的,也没有起伏。季垚没有立刻把衣扣扣上,他垂着眉目,手指从符衷胸前滑过,描画着胸肌的轮廓。他不说话,身旁的两只动物也保持缄默。稍微拨开制服衬衫的衣边,季垚脱掉手套,把手放在符衷的左边心口,冰凉的触感从手心传到脚底,让他整个人都冷了下去。
【微博@秦世溟。】
但符衷没有醒,童话毕竟是童话。有的人闭上眼睛之后还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阳,但有的人就永远被埋葬在了长满风铃花的草地下。
把衣制服穿戴完毕之后,季垚从箱子底部拿出最后一件黑风衣给符衷裹上,他将风衣扣子打整整齐,然后系上腰带。他抚摸了一下腰带扣,再帮他摆正腰上的那一颗扣子,撩起眼皮看了看符衷的起落分明的五官。
做完这些之后,箱子被季垚放在地板上,他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来,坐在重塑舱旁边。符衷仍躺着,笔挺的制服包裹着他的身躯,双目阖闭,平静的神色让他看起来有些冷硬。在季垚的记忆中,符衷总是很温柔,他的眉梢挑着笑意,万种情思全飞在眼角。他仿佛天生就这样,有的人生来就是一块璞玉,放在清水碟子里,蘸着朱砂,在自己的心头盖上一笔。
狐狸来到季垚的皮靴跟前,季垚俯身把它抱起来,放在腿上。狐狸坐在季垚的怀里,立着上半身,机敏伶俐的眼睛看着重塑舱的符衷。狼狗也在季垚身边坐下来,伸着舌头,耳朵一耸一耸。
“符衷。”季垚在擦干眼泪后说,他的声音像松下的泉水,明月照亮了石上的青苔,“我要把你送回去了。请允许我来向你告别,在北极冰海的基地里。基地是十年前‘方舟计划’的遗物,建在北极海底平原边缘,耿殊明给这片平原取名为‘orientem’,意思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十五分钟后,你会被送进返回通道,回到你自己的故乡。北京在下雪,我今天刚看到的新闻,很大的雪,整个城市都被风雪掩埋了。”
“我见到父亲了,他叫季宋临,他是EDGA的前执行部部长,他还活着。我的父亲十年前参加了‘方舟计划’,但他被人设计陷害,所以一直没有回来。”
“他和你的父亲符阳夏有很深的感情,每次说起符将军的时候,他总是满怀深情。父亲的行军日志本上记录了‘方舟计划’的全部细节和真相,但最后这些日志本都落入了图谋不轨的人手里。真糟糕,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也许我马上就能完成任务顺利回家。那些图谋不轨的人分别叫符阳夏、李重岩、顾歧川和唐霖,一群身居高位的大人物,大概没想到季宋临还活着。”
“我不知道你回乡之后还会不会回来,但我得一直待在这里,待到任务完成,或者不幸战死。我们已经探寻到了‘龙王’的踪迹,也渐渐明白了这颗地球上的时间在以什么轨迹向前运行——螺旋式前进,所以时间相对变慢。‘龙王’复制了地球,安放在46亿年前这个节点里,清空了节点里其他的事物,而导致时空错乱,使得空洞危机降临在了我们头上。”
他说完停顿一下,抬起湿润的双眼,眉下扫着阴影:“说说我们的过去吧。符衷,我爱你。但是我已经不记得第一次相遇是什么时候了,对不起。那时候我没有想到会发展这样,也许那一天我以为是普通的一天,但事实上那一天影响了我整个后半生也说不定。很多东西就是这样被错过的,但我庆幸我没有错过你。符衷,我很庆幸,你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事情。”
“我曾有过一尘不染的时光,我也曾在乐土上生活,在父亲失踪之前,在你进入大学之后。”季垚说,他听着墙上时钟在跳动,“现在,我坐在这里,坐在你旁边,在与你共处的最后十分钟里,细数我们一起经历过的日子。”
“星河的前辈叫卡尔伯,上一代的人工智能,我现在就坐在由卡尔伯控制的休眠舱里,怀里抱着一只狐狸,脚边蹲着一只狼狗。卡尔伯的意思是北极星,总是以星辰来命名。”
季垚平静地叙述,他的神色不见悲喜,仿佛只是午间小叙,片刻之后这些话语都将消弭于无形:“星辰。符衷,我曾有幸和你在漫天的星辰下散步,而心无旁骛。那时候时间似乎无比宽裕,所有的事情都有空去做,世界是全然开放的,只等着人们去从容探索。我们身上的每一个原子,都来于远古的星尘,70亿年后,太阳膨胀爆炸,而我们也将重新化作宇宙的尘埃。这样想来分别并不可怕,我们会在70亿年后重逢,在浩瀚的太空中,在正在生成的星云里。”
“符衷,分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失去了重逢的念头和希望。我常跟下属说,受光于庭户而亮一堂,受光于天下而照四方。在真正接触过时间的本质之后,我们就将明白,时间其实并不存在,46亿年只是人类给地球的推理,并不是地球真正存在的时间。我们以为70亿年很漫长,但站在更广阔的维度上看,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蜉蝣朝生暮死,它同样认为一生很漫长。但站在人类的角度,只不过太阳升起落下的一段过程而已。符衷,我们被时间挟裹着向前飞奔,既无从呼救,又不肯放弃挣扎。你不要像我一样,为了追赶时间而疲于奔命,却把自己的过往遗忘在了身后。符衷,你不要像我一样失败。不要寻仇,但要有仇必报;不要杀人,但要杀该杀之人。”
余光里的时钟一直在变化数字,季垚从未哪一刻觉得时间竟如此清晰可闻,仿佛它就在自己脚边。
“符衷,我爱你。”季垚说,“я люблю тебя,是‘我爱你’的意思。你的大脑有所损伤,可能会影响你的记忆。等你醒来时,你已经躺在自己家中了。到时候你会把我忘掉,你会忘记我的名字、我的样貌、我的声音、我的一切。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就这样烟消云散了。但我希望你能记住‘я люблю тебя’的意思,岁月很漫长,而爱如同岁月,连绵不绝。”
季垚看了眼时间,还剩下最后五分钟,他低头摸了摸狼狗的脖子,狼狗抬起头用鼻尖嗅闻季垚的手,然后伸出舌头舔舐他的手心。狐狸在他怀里蹭着耳朵,季垚的衣服上沾了狐狸毛。
门外,肖卓铭看了眼手里的秒表,抱着手臂倚靠在阀门上,踩着自己的鞋跟。她扭过头看旁边无聊地开始比手指的朱旻,问:“你觉得指挥官在里面干什么?”
“当然是说点悄悄话了。”朱旻说,他摸摸自己的鼻子,搓搓手,“不然为什么把我赶出来?”
“哦。”肖卓铭说。
朱旻放下手,抄进衣兜里,瞟了眼被执行员押住的季宋临,说:“你说符衷的大脑出问题了?是真的还是唬人的?”
“刚才的检查结果你是用屁股看的吗?朱医生。”肖卓铭抬着眼皮看朱旻,“你觉得我有胆量去唬指挥官吗?恐怕他比我还更清楚一点呢。呆瓜,我敢说符衷的记忆肯定完蛋了。”
朱旻点点头,胡乱抹了把嘴巴,不安地踩着脚后跟:“那他可真是不幸极了。他们两个都很不幸,我见证过太多次了。”
肖卓铭敲了敲手指,看秒表只剩下两分钟了,她站直身子准备开阀门:“自古英雄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
墙上的时钟显示还剩下两分钟,季垚平静地坐在符衷身边,他此时不急不躁,仿佛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安宁。他把狐狸放下去,站起身,扶在重塑舱边缘。
卡尔伯发出了提示音,季垚知道时间到了。他忍住泪意,俯身在符衷的额头上亲吻:“我爱你。”
“一路顺风。”季垚拿着手套,轻轻从符衷的脸颊旁扫过,最后帮他整理了一次风衣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