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有归处 中(236)
他打了一个红点在屏幕上,调亮灯光,好让季宋临看得清楚点。在等季宋临看得差不多了,季垚说:“这幅照片拍摄的是什么?”
“你猜猜看呢?”
“杀龙王的时候拍摄的对吧?”
季宋临凝视着屏幕上的照片,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季垚刚想再说些什么,季宋临突然开口了:“这照片是在冈仁波齐拍的,哪来的杀龙王。”
季垚觉得有什么事情也要在这时凑在一起了,短短的几分钟里,那颗哈雷彗星已经绕行两圈了。季宋临说完后把目光转到季垚身上,问他:“你从哪里弄来这张照片的?”
“一个......朋友。”季垚想不到怎么称呼何峦,只得这样说,“他姓何。照片是在他父亲的一件旧军装里找到的,他父亲曾在西藏林芝当兵。”
“哦,这样就对了。”季宋临没有太大的反应,他站起身,扶着额头想了想,“当时在那地方的确实是我们几个。”
“还有姓肖的,姓杨的。那个叫肖卓铭的医生你应该知道吧?她是肖尔槐的女儿。杨奇华教授你也知道吧?他有个姐姐叫杨奇阑,是成都军区副司令员,中将军衔。你看,这么多年后,这些人又聚在一起了,仿佛从未走散过。”
“看来你什么都知道了。”
“我知道的只是冰山一角罢了,我不知道当年你们究竟在冈仁波齐干了什么、遇到了什么,我无从得知。”
季宋临看着季垚,他靠在望远镜庞大的镜筒上,伸着一双腿。季宋临穿着自己的旧衣服,但是整洁而干净。他上身的衬衫足足洗薄了一层,翻起的袖口也不再像以前那样硬/挺了,腿上的裤子还是旧式的制服,下端收口,扎进皮靴里。轻盈的气流从他松开的衬衫领口钻进去,再从发梢渗出来。
“能给我一根烟吗?”季宋临问。
季垚扔给他一根。季宋临把烟咬住,手护着火点燃烟头,火光把他的脸颊和下巴照成橘黄色,这种发光的橘黄色跳跃了几下就熄灭了。灭掉火后,季宋临夹着烟吸了一口,然后吐出来,眯着眼睛看敞开的顶盖。他在一片烟雾缭绕中开口:“姓杨的那个人叫杨奇藩,他是杨奇华的哥哥。杨奇藩是第一个死掉的,他死后,我们把他的尸体留在了开阔的荒野上,任由巨鹰啄食。”
“巨鹰?”
“啊,是的,是巨大的鹰,就像张开翅膀后就像一片黑云。它们生活在荒凉的高原深处,栖息在大雪山中,在那里守着什么东西。”
“是你们竭力想要找到的东西吗?”
“我不知道,也许是也许不是,我没法给你确切的答案。”季宋临抖掉几粒烟灰,“薛定谔还没打开装猫的那个盒子。”
季垚能理解他的意思,他也能自己想象出这其中的联系。季垚想到了巨鹰,他已经很久每见过巨鹰活动了,也许它们只生活在穆迪格平原的雪山上。
“你只要说说这张照片是怎么回事就够了。”季垚说,他看了看时间,再去看看天空,充满野性的天空冲淡了时间带来的焦虑感。
“这张照片拍摄的不是实景,准确的说,是幻象,或者是另一个空间折叠过来的景象。”季宋临吐着烟雾,他在此时却显得没有之前那么平静了,让季垚觉得他之前的神态自若都是装出来的,“‘ALICPT计划’你听说过吗?当时我们去那里,就是为了完成这项计划。”
季垚终于听到一点不一样的东西:“我不知道有什么ALICPT。听这个名字,它应该是在西藏阿里地区发生的对吧?”
季宋临点头,他不再有所隐瞒,说:“是的,那是一个大型的深空探测基站,主要探测原初引力波。它没有对外公开,受军方保护,知道它的人很少。”
“那座黑塔?”季垚想到了黑塔,他开始在平板上检索关键词。
“嗯。”季宋临把烟送到嘴边,看了季垚一眼后才把烟咬住,他知道季垚在说什么,“黑塔是ALICPT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相当于航天中心的发射塔,只不过发射的不是火箭,而是引力波。你看,我们不仅要探测引力波,还试图制造引力波。黑塔落成之后,我们用它做了一次实验,那次实验出人意料竟然成功了,之前我一直以为会失败的,我的运气实在是好得有点过头了。然后就拍摄到了这张照片,挺偶然的。”
他说完撑着膝盖,扭头透过缭绕的烟雾看着那张红色的图片,季宋临的眼睛里也倒映着这种闪光的红,就像有一簇火苗在跳跃。季垚从平板的资料库里调出整理好的文件,他反复把黑塔的数据资料和扫描构象图放大缩小,好像那些东西都变成了彩色橡皮泥。他咬着嘴唇沉思,他在思索季宋临的话,他得要把所有的事情凑起来。
过了一会儿之后,季垚把手放在屏幕上,皱着眉说:“你们用这座黑塔制造出了引力波,然后引起了时间乱流和空间弯曲对吗?这张照片拍摄的就是另外的时空中映射过来的景象,也许是过去,也许是未来。当时你们都吓坏了,不过这不怪你们,要是我,我也吓坏了。然后你们就信心百倍地开始继续远征,筹划着‘方舟计划’的事了。是不是我说的这样?”
季宋临盯着他,季垚觉得父亲的眼睛有种穿透人心的魔力,他的眼神并不是十分锐利,却总能让人绷紧神经。季宋临轻轻地笑,坐在望远镜下面的台座上,踩着横杆,好像他正要去冲锋陷阵,脚下那是坦克的炮管。他吐着烟气,季宋临抽烟没有季垚那样慢条斯理,他更多的是沉迷烟草的味道。
“你说的倒是一点儿不差,你把我接下来想说的话都说完了。就是你想的那样。所以现在你应该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吧?”
“照片背后的‘十年后’三个字是你的笔迹,所以我猜测你们看到的是未来的景象。再仔细想想,为什么是十年,不是九年、十一年,那么就假设你们当时根本不知道看到的是什么东西,于是定了十年这么个模糊的数字。要么是说把这消息封锁十年,要么是说至少等到十年后才允许进行类似的活动,比如‘回溯计划’。难怪我一开始就觉得事情有点过于巧合,就像早就准备好了的一样。现在看来确实没错,你们有十年的时间去准备呢。”
季宋临笑了,他摊开手,说:“你这话应该对着李重岩、符阳夏或者唐霖去说的。‘回溯计划’完全是他们的主意,与我无关。”
季垚知道自己猜对了,所有的问题都在此时迎刃而解,所有的事情都像锡兵一样一个一个摆好,物归原处。他想笑,但笑不出来,他忽然觉得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崩解,如同云彩,散入日暮的霞光中。他心里有一种被人耍弄的恼怒感,出离的愤怒让他呼吸加快、肾上腺素飙升。
月光洒进舱内,给每样事物都镀上一层银灰色,季宋临手里升腾起来的烟气也变得和山野间的雾霭一样沉默、安详、充满怪诞之气了。季宋临抽完了一根烟,他看了眼短短的烟蒂,摁灭后丢进回收通道,拍掉手指上的烟灰:“你从哪里听来的关于黑塔的消息?”
“肖卓铭。”季垚说,“在我们发现这里的那座黑塔的第一天,肖卓铭就提到了她父亲的日记本里描述的关于冈仁波齐、黑塔和巨鹰等的文字。还有一些其他的人,远在西藏的执行员、维修员都是我的好帮手。”
“原来世界这么小。”季宋临说,“身边的都是老熟人,谁都没有离开,谁都没有走散。”
两父子静默了一阵,季垚关闭屏幕,一边整理着平板,一边问:“关于黑塔的那幅写生作品,你没什么好说的吗?”
季宋临想了想,从台座上站起来,他坐得太久了,感觉不舒服。风徐徐地吹了一阵,星星越来越多了,几乎要把天穹铺满。季宋临看了会儿星星,才说:“写生是我画的,还描了很多幅,给当时一起去的那群人一人一幅。黑塔发射出引力波之后,时空错乱,怪象丛生,于是我决定把那场面画下来。那时候肖尔槐已经死掉了,我只好模仿了他的签名,让人找时间送到他的家人那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