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有归处 中(165)
唐霖合上文件夹,手指从封面的雄鹰巨树上擦过,靠在椅子里,仰起下巴将最后一截烟烧完,红色的烟头在一片朦胧的烟雾背后闪烁。唐霖过了会儿把烟蒂丢掉,说:“你可以去给撤离人员的家属发通知了。他们撤下来之后肯定要被送回家里去,除非伤重的,还得在医院里待上半个月。名单上都有医生们给出的指示,你照着发就行。”
助理翻看了一下文件,翻到符衷那一页,看到下方本应该写着医生指示的栏目是空的。他犹豫了一会儿,指给唐霖看:“没有医生给他写指示,但从他的医疗报告来看,他的伤情似乎比别人都重。您看,上头还打着重症监护的章,给他安排的是巡回舱里的一级防护舱。这个人怎么办?”
“他是符衷,是符阳夏的儿子。符阳夏你应该知道的吧?军委副主席。前几天他刚来过时间局,你不应该对他没印象。”唐霖说,他站起身去把咖啡豆倒进斗筒里,按下“煮制”的按钮,“看看符衷的主治医生是谁,到时候把主治医生的名字告诉符阳夏就行了,他知道该怎么做的。”
“肖卓铭。”助理说,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助理忙去接起来。
“哦,我不认识。”唐霖轻声回答了一句,反复按了几下“煮制”按钮,很快就有咖啡的香气飘散出来。
在这间办公室里,咖啡苦涩的味道已经把桌椅浸透,摆放在墙边的石楠树和佛肚竹始终伸展着蓊郁的枝叶。在另一边的小窗前,玫瑰花已经分栽了好几盆,正顺着栏杆和木柜往上抽条。大丽菊、木槿花和矮牵牛摆放在花架上,支起花架的木条已经完全被大丽菊的叶片遮挡了。每到五六月份,所有的花全都开了,簇拥在一起,打开窗户,楼下过路的行人都能闻到馥郁的香气。
助理在说完“再见”后放下话筒,唐霁刚好把咖啡倒进杯子里,用勺子搅了搅,浸入两篇新鲜的柠檬。
“谁来的电话?”唐霖问。
“酒泉方面来的,说卫星发射试验成功了。”
唐霖看了他一眼,抬手打开了办公室里的中央屏幕,星河自动调成了新闻界面。记者背对着开阔的发射场,打着伞站在大雪里面对镜头。远处俯卧的巴音宝格德山已经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通明的灯火和暴雪,湿漉漉的空气里,要让西北的山脉全部披挂上绿意还有很长一段距离。
“卫星已经与空间站成功对接,在控制室传来的视频里我们可以看到,隶属于格纳德军工厂的‘空中一号’实验室正与空间站合并,它将执行多舱室装载任务。”记者说,背景音里不断传来吱吱嘎嘎的声响,成排的电线在寒风中晃动,不断掉下来冰锥。通往发射试验场的铁路旁新挖了路堑,临时盖起来的木板房仿佛同样在风雪里吱呀颤抖。
雪团啪嗒啪嗒地砸在记者的雨伞上,可怜的伞骨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在这样怒气冲冲的天气里,一把雨伞早就遮不住什么东西了。记者身上罩着橡胶雨衣,为了避免在雪里睁不开眼睛,她甚至配备了防护目镜。积雪在短短几分钟的时间里就埋没了她的小腿,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在镜头前被光照得亮堂堂的。
记者插播了一段顾歧川的语音,这位格纳德军火公司的总裁对“空中一号”实验室寄予厚望。唐霖站在屏幕前看新闻中白雪皑皑的原野和错落其中的小树,他喝了一口咖啡,靠在办公桌上。
“装备部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吗?”唐霖问。
助理摇摇头:“装备部在忙着和格纳德公司商谈,有很多零部件都要从装备部运出去。他们公司的总裁最近遇到了麻烦,据说涉及到跨境犯罪,警方正在对公司进行内部调查。”
唐霖轻轻摇晃着咖啡杯,咖啡的苦味被柠檬中和了,只剩下清淡的酸涩。过了会儿他才抬起头,发红的眼睛里露出一种不健康的神色,说:“那林仪风这阵子要两头受气、焦头烂额了。”
助理抿抿唇,没有说话。
“李重岩局长在今天早晨出席了发布会,他提到,NHL-7355号飞行器的装载工作以及后期的飞行测试将全部在空间站中进行。在此期间,飞行器的命名工作也将同时展开,届时将向全社会开放意见征集渠道。”记者继续报道,“这架飞行器将搭载充足的物资和足够的武器,前往46亿年前,为正在进行的‘回溯计划’提供强有力的支持和帮助。李重岩局长认为,‘回溯计划’的胜利与否,将会直接影响到人类未来的走向。”
唐霖放下咖啡杯,笑了笑,看着面前的屏幕说:“他倒是说得冠冕堂皇。”
助理站在一边,他把眼镜推上去,摊开手说:“有了这架NHL-7355号飞行器的帮助,我敢说,‘回溯计划’必胜无疑了。您看,充足的物资和足够武器,还向全社会开放命名渠道。”
“哦,那就希望‘回溯计划’真的能必胜无疑吧。”唐霖说,他关掉屏幕,回到椅子上坐下,听风吹在窗户上,携来雪和松针的气息,“新闻上报道的和现实中真正去做的往往是两码事。”
“难道您不认为‘回溯计划’会成功吗?老天,我可不想一辈子活在黑暗里,我们得走到阳光灿烂的地方去呼吸新鲜空气了。我把希望都寄托在他们身上呢。”
唐霖撩起眼皮看了助理一眼,聚精会神地把堆在桌案上的某份文件抽出来,一边喝着咖啡:“我可没说‘回溯计划’不会成功。如果你看过执行指挥官上传到星河里的日志,你就会发现,他们经历的可比你想象的多得多。”
助理耸耸肩:“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文员罢了,他们经历过什么,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只要关心最后的结局就行了,我只关心太阳有没有从地平线上升起来。”
“真希望你这番刻薄的话没被他们听到。”
“难道他们还有机会听到我的话吗?”
助理帮唐霖取走咖啡杯,去另一边洗干净。回来时看到唐霖捏着笔在文件上写批示,助理再次注意到了他手背上的伤疤:“长官,您手上的伤疤是怎么回事?不遮一下吗?”
唐霖翻过手,轻飘飘地扫了一眼,说:“没什么,以前被蛇咬了,差点把整个手都砍掉。治好了之后就成了这样子,疤痕消不掉,也没什么好遮的。”
他无所谓似的说起关于伤疤的一切,在过去了这么多年后重新谈起旧事,不管当时经历过怎样的痛苦,到最后就只剩下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把这些痛苦通通打发掉了。
“什么蛇会咬出这么长的伤口?”助理多问了一句,“我闻所未闻。”
“那这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这与你无关,你也不需要知道。你只需要现在走出办公室的门,去把肖卓铭医生的名字告诉军委副主席,然后再去随便做点什么自由自在的事。”
“嗯。”助理局促地收拢手指,把文件夹抱紧一些,在两边的墙壁上,镶板和油画正被灯光照出稚嫩、轻柔的古老气息,“巡回舱预定着陆时间在是十小时后,贝加尔湖基地已经收到通知了,要想撤离人员真正降落在时间局的机场里,估计得等到明天下午。另外,康斯坦丁先生要我向你转达他的问候。”
康斯坦丁总是这么温和、亲切,好像他们是总角之交。但几天前他们还在饭桌上唇枪舌战,白逐因为“艾布希隆”号遭遇劫持的事情与康斯坦丁撕破了脸,几个家族之间的联盟已经摇摇欲坠。风雪侵蚀着时间局指挥部大楼的尖顶,正是这座尖顶让时间总局遐迩闻名,此时那镶嵌在四方底座上的锥形雕塑被雪埋住下半身,看上去臃肿不堪。
唐霖点点头,助理离开之后他撑着鼻梁让自己的神经得到放松,刚才若无其事地提起伤疤,但他心里并不好过。窗外重新掠过灯光、大雪、高楼和空街,而在这一切之上——是灰蒙蒙、黑黝黝的天穹。
渤海湾军事基地里,一架漆着编号的直升机出现在雪里,在地面指挥人员的安排下降落在侧方机场上部。上校扶着机门走下来,裹紧大衣后快步进入核心控制区,金属门上刻着军区编号,此时被灰白的霜覆盖住,只能依稀辨认出一串数字的组合。机场上的雪被清理掉了,湿漉漉的地面露出来之后,在寒风中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