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有归处 中(185)
几个小时前魏山华才刚来过这里,扫掉石台上的雪,放了一束用松针和彩色浆果编成的花,其中插着几枝的野梅。他站在墓前沉默了许久,碑上刻着母亲的名字,没有印照片。
魏锦南再次一个人回到这里来时,花还躺在石台上。清瘦的梅花枝儿斜伸出去,几串浆果缠在粗糙的松枝上,一簇簇的松针托着皑皑一层积雪。雪已经把原先扫开的空地重新埋没了。
四野寂静,风越过公墓上空,如同流淌的河水,漫过围拥着墓地的大片森林。从森林边缘穿过的铁路上,一辆机车正铿锵有声地在铁轨上转动车轮,哐啷的声音响亮地在这片古木森森的地区互相呼应,长长地扩散开去。
在货运火车抑扬顿挫的呼声里,魏锦南从大衣口袋中取出一只口琴,放在唇边吹奏起来。他站在妻子的墓碑前,吹起了忧伤的调子,寒风把他的披在身后的围巾吹起来,琴声传出很远。
*
魏山华走进公馆的大门,远远地就感受到一座建筑物迎面扑来的古老气息,就像围绕庭院的合抱粗的古树。完全冻成冰的喷泉水池中央,伫立着一座高大的山神雕像,在山神的脚底堆积着许多巨石。公馆房子的那几扇泻出灯光的小窗,像是一双双活生生的眼睛,正从白雪皑皑的林木间向外张望。
肖卓铭在大厅中等着魏山华,她提前几分钟就从地下实验室上来,连身上白褂子都没有换掉。管事把魏山华带上檐廊,在挂有壁毯的门厅中替他脱下了沾有雪花的外套。
“肖医生。”魏山华对着肖卓铭打招呼,抬手把头上的帽子摘掉,环视了一圈周围的环境,看到空壁炉和它前面路易十六时期的古董刺绣壁炉挡。
肖卓铭把手从衣兜里抽出来,与魏山华握手:“你好。”
她说完看了看敞开的大门,然后把目光重新放在魏山华身上,轻飘飘地打量他一眼,问:“身体有没有不舒服?咳嗽、头晕或者恶心反胃之类,请你诚实点。”
“没有。”
肖卓铭皱了下眉头,魏山华看见了。肖卓铭点了点鞋尖,手在衣兜里啪啦啦地转着笔,没说话。魏山华问:“林城和符衷呢?他们难道睡在这幢房子里的某一间客房里吗?”
“他们在实验室里,符衷快醒了,还差最后一步,只要把他的记忆导入大脑就行了。”肖卓铭转身,她没做任何手势,魏山华自觉地跟了上去,“至于林城......他有点麻烦。”
“哪里麻烦?”
肖卓铭答非所问:“等会儿我会给你做个全身检查,请你配合。其他东西以后再慢慢告诉你,你现在有麻烦了。呆瓜,李惠利医院的人怎么打开了你的冷冻舱?”
魏山华摊开手,和她一同走进电梯:“我怎么知道,我可是病人。我被送到了李惠利医院去,那边的医生当然直接开舱了。”
“好吧,好吧,是我不对,我光顾着符衷和林城了,忽略了你。你在海里泡了太久,在沙滩上发现你时你吞了一肚子的海水。操/他妈的,我为什么忽略了你?”
“发生了什么,肖医生?我溺水了当然会吞入海水,这再正常不过了,你看我现在依旧好得很,我脑子也没坏掉。”魏山华抬起眼睛看看电梯,“这里是医院吗?”
肖卓铭抱着手臂站在旁边,魏山华魁梧的身躯站在她旁边就像一座山。肖卓铭抬头看了他一眼,说:“是个屁的医院,这里是猎场女主人的家。底下有个实验室,我现在就在那个实验室里工作,那里可真是个好地方。”
魏山华手里提着牛津包,里面装着一些有关‘回溯计划’的重要资料和日用品。他把包换个手提,斟酌了一下问:“你认识白逐女士?还能在她的家里使用实验室。”
“我不知道,我打了一个电话给符衷的爸爸,然后白女士的飞机就到贝加尔湖去接我了。我管那么多干嘛呢?我只要有先进的实验室和仪器就行了,我在这里还吃喝不愁。”
“?”魏山华低头看着肖卓铭的脑袋,“哦,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我知道什么?”
“白逐是指挥官的妈妈。”
肖卓铭又皱了下眉:“指挥官?什么指挥官?”
魏山华的眉皱得更紧了:“还有哪个指挥官?当然是‘回溯计划’的指挥官啊。”
“天哪!她是季垚的妈?”
魏山华看着她没说话,意思是叫她不要冲动。
“你是在开玩笑对不对?”肖卓铭说。
“不是。开这玩笑没必要。”
“天哪!”
“这话你刚才已经说过了。”
肖卓铭撑着腰站在下坠的电梯里,茫然地看着数字变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们走出电梯,魏山华跟着肖卓铭进入实验室内部,消毒后穿上白色的棉质薄衣裤,但他并不觉得冷。
几个白色的身影站在玻璃门后面,肖卓铭在距离玻璃门十几米远的地方停下来,舔了舔嘴唇,指着其中一个人说:“那位就是白逐女士。”
然后她又指指旁边某个像舱室的地方,说:“符衷就躺在那里。”
两个人忽然都沉默了。过了会儿肖卓铭啪一声把水笔转到地上去,她忙去捡起来:“所以符衷现在正不省人事地躺在季垚他妈面前,后者还曾看过他的记忆。老天,麻烦大了,麻烦大了......我经历了什么?”
魏山华把牛津包挎在肩上,看着玻璃门说:“这气氛真是微妙极了。”
说完他低下头和肖卓铭对视,两人一拍即合:“看来你也是知道他们两个的事情的。”
“我开始怀疑白逐女士愿意让我待在她的实验室里的真实目的了。”肖卓铭轻声说,抄着衣兜,慢慢往玻璃门走去。
“希望符衷能在白女士面前好好表现吧,老天爷,放过他们。”魏山华祈祷起来,“你与白逐女士相处还顺利吗?”
“可太他妈顺利了。”
“所以符衷就在这种尴尬的情况下见了季垚家长吗?我们要把这情况告诉指挥官吗?我可太为他们操心了。”
“闭嘴吧您,蠢蛋。”
白逐扭头看到肖卓铭在外面,回头对齐明利说了一句“加快进度”,放下手里的写字板推开门出去,对肖卓铭打了招呼。
魏山华站在肖卓铭后面一步,听见白逐在问她:“这位就是从北京过来的魏先生吗?”
肖卓铭点头,白逐伸手与魏山华握手。魏山华注意到白逐身上穿着和肖卓铭一样的白褂,鼻梁上架着眼镜,身材挺拔高挑。她有一对长眉,眉尾下压如飞燕,这长眉明显遗传到了季垚身上。
这是季垚的妈妈,肖卓铭在心里默念一句。她忽然感觉如坐针毡,而这种不安感不知从何而来。肖卓铭紧张地瞟了一眼玻璃门内,看到齐明利正背对着她在工作,旁边坐着一个男人。
“肖医生看起来很紧张?”白逐忽然问她,肖卓铭打了个寒噤,手里的水笔盖啪一声被她捏碎了。
白逐看着捏碎的水笔盖,没说话。肖卓铭把笔塞进衣兜,往里头望了一眼,说:“我有点着急符衷。”
说完她让开一步往玻璃门走去,白逐忽然在身后说:“关于符衷你还有什么没有告诉我的吗,肖医生?”
带着温和笑意的腔调钻进肖卓铭的耳朵,却像一股冷气再往她的袖口里钻,像有一双手在腹腔上方、心窝下面在拱来拱去。肖卓铭背上出了一层冷汗,悄悄捏紧手指回答:“没有了。”
“哦。”白逐点头,“难道关于符衷在‘回溯计划’里的一些行为,你也没有什么要说的吗?肖医生,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吧?”
“我知道您是为我提供帮助的人,我非常感谢您,白夫人。”肖卓铭说,她的背绷得死紧,她知道出问题了,“我只是个医生,我不对病人的行为做评价,我也不会去刻意关注的。”
魏山华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但他在此时保持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