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末停住了。他在做最后的挣扎,整理最后一次语言。
这句话一说出来,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莫狄的呼吸也跟着一滞,心跳剧烈到要脱离胸腔。他几乎是立刻想到了最坏的可能性——季末。
是季末不是?
是不是季末会死?
季末看着莫狄的脸,心想真的被捅一刀都不会这么疼。他藏在桌下的那只手缓缓握起,指甲没入掌心。他低头咳嗽一声,一鼓作气。
“莫狄。我会在边区杀了你。”
莫狄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碎了。
“……你说什么?”这嗓音莫狄自己都不认识。
季末面无表情地看着莫狄惊愕的脸。他往后坐了坐,显出前所未有的疏离。借着话锋,他继续往下割。
“我知道这很难接受。老实讲,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跟你坦白。但是昨天看了那个电影,你说的对。”
“如果不告诉你,实在是太不公平。”
季末把咖啡杯端起,继续说着早就打好的腹稿:“这些天你欲言又止太多次了,去边区前,你肯定会找我问清楚,我瞒不了多久了,不如今天直接告诉你。”
莫狄似乎被一道雷劈在椅子上,像是一截焦木,当下都不知道该做何反应。莫狄凝视季末,问:“你确定?不是噩梦?”
季末啜饮一口咖啡,点头。“确定。”
“多长时间了?”
“你什么时候感觉我不对劲的,就什么时候发生的。”
“在边区?”
“在边区。”
……
他们一问一答,就像乒乓球桌上怎么都掉不下来的一只乒乓球,隔着中间的心理防线你推我挡。
“我要看你的预知事件记录。”
“我没记。”
这是最后一回合。
莫狄紧皱眉头,明显不信。季末慢吞吞把咖啡喝完,说:“我确实没记。”
他坦荡地跟莫狄对视,眼睛像寒潭。
这个早晨,伴随着浓郁的咖啡香气,莫狄恍惚以为这是在几个月前,他跟季末第一次见面的咖啡馆。那时的季末对他的冷漠和疏离,和现在如出一辙。
不,甚至那时还要更好一些。起码那个时候,季末对他还有一份对待陌生人的礼貌温和,但现在连这一份温和都没了。
季末趁着莫狄还想不好回应的当口,条理清晰地总结陈词:“我会给你一段时间,好好想想我们的关系要不要继续。”他说话的语气像是怎么驳都驳不倒的老师,神情淡漠,这种突然拿出来的年长者的气势让莫狄非常不适应。他们只差了两岁,而且平时都是莫狄在照顾季末,但这个时候莫狄才意识到,在季末心里,自己真的就只是个弟弟,即使是成为恋人,他们的关系也不对等。
季末垂下眼睛看了一眼自己的戒指,然后轻轻摘下,把戒指放在桌上。
“你想分手的话,我是很能理解的。因为我目前没有找到任何trigger。”
莫狄被他这个动作激怒,跳起来捶了一下桌子,整张桌子摇晃了一下发出巨响,那只戒指也颤了颤,但季末不为所动。
季末坐得安稳,好像在教育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莫狄,你想好了。”季末直视对方的眼睛,陈述事实:“我是会杀了你的人。”
莫狄满脸都是愤怒而不可置信,但季末的表情却那么冷,似乎在说如果莫狄再做出什么举动,就是幼稚、天真、冲动、不理智,让他季末瞧不起。
他们剑拔弩张地对峙了一会儿,季末叹了口气。
“对不起。”季末低声说,“我瞒了你这么久,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真的对不起。”
季末把喝干的杯子放下,然后起身。
莫狄这才发现季末是换好了衣服的。
“你要去哪里?!”莫狄猛地拉住季末,把季末的手腕都攥白了。
“我出门有点事情。”季末淡声道,“你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好好思考一下。”
“思考什么?!有什么好思考的!”莫狄吼出声,他眼睛布满血丝,他瞪视季末,愤怒至极。莫狄一把抓过桌上那枚戒指,拉过季末的手就给他戴上。
“你戴好了!不许摘!”
季末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半晌,把手抽出来。他倒是没再把戒指褪下,但仍然很平静地对莫狄说:“你需要好好思考,冷静下来我们再谈。”
他这话说的,完完全全占据了高位,是成熟的人会说的话,莫狄都没法顶嘴。
莫狄试图从季末眼里看出来一点点开玩笑的意思,可是没有,季末的眸子不能更清澈直白。他那份与生俱来的淡漠超然,此刻在莫狄眼里无比冷酷,他这一瞬间觉得季末非常可恨。
季末走向门口,拎起了自己的包。“我办完事就会回来。”
出门之前,他微微侧脸,并没有直视莫狄。
“我觉得我们会比昨天的电影处理得更好一些的。”
街上又开始游行了。
季末艰难地穿过人群,走了两三个街区才打到了车。
“去公证处。”他对司机说。
季末打开包,看了一眼里面带的所有材料,确认没有哪一份落在家里,又把拉链拉上。
窗外熟悉的景物掠过,季末咬住了下唇里侧的肉,牙齿微微颤抖。
他的手脚都是冰凉的。刚刚那些话,即使在脑海里已经排练了上百遍,真正说出口的时候,却需要极大的定力才能不露馅。还好他做到了。
季末把头靠在后面,闭上眼睛,轻而急促地呼吸着。
在意识到他和莫狄注定无解的那天,他在办公室阳台上吹了一天的冷风。那天,他枯坐许久,在疯癫绝望的边缘终于想出来了这么个下下策。
边区是一定要去的。要去找白海青,还有人体实验的事也必须解决,这些都很急迫。
而莫狄早就察觉他不对劲了,起码在他们去边区前,莫狄肯定会来问自己。与其等莫狄来问的时候再编造谎言,不如早点想好托辞,率先坦白。
他无助地借电影情节去问莫狄要一个选择。如果莫狄说电影里的男孩做得对,瞒着会更好,他也会按照莫狄说的那样完美地瞒下去,再多找些借口搪塞过去就行;可是莫狄想要一个真相。
季末能怎么办。
到最后他也说不出口“你会杀了我”,这会让莫狄过于痛苦,最后这段日子他们过得都不会快活。他已经管不了他死之后的事情了,但起码他还在的这些时日,他要保护莫狄一颗清洁的良心。
季末一直想要一颗清洁的良心,可他没能有。他对出现在他生命里的各种各样的人感到亏欠,因为这个天杀的异能,他从来都认为自己不该存在。他说他对不起莫狄是真心的。
真假参半,比起彻头彻尾的谎言更容易让人相信。关于预知事件,他有很多细节都可以告诉莫狄,只需要主客颠倒就行了。这样一来,他的纠结、借口、不坦诚,所有的反常行为都可以在莫狄那里有一个合理化的解释。
季末查过案卷,七年多以前让莫狄进静音室的那次精神暴乱,莫狄对于自己袭击过多少警察、造成了多大的破坏全无印象。按照他看到的预知内容,他死的时候,莫狄是比那还要严重的精神暴乱,等他从暴乱状态恢复,九成九的概率不可能知道自己在暴乱情况下做了些什么。
他的预知梦就到他被一刀穿心为止,再往后会发生什么,他那时就死了,也管不了。更何况……
在边区,一个暴乱的哨兵可以活下去,但一具尸体,会在眨眼间渣都不剩。
莫狄是绝不可能再找到他的。自己死了,莫狄不会知道。
季末捏了两下自己的嗓子,又咳嗽起来。“呼……”他吐出一口肺里的浊气。
头部钝痛,但这是因为昨晚一宿没睡的缘故。季末闭上眼睛,眼睑湿润,有些刺痛。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小时候在烂尾楼里,哥哥和大孩子们玩的警察抓坏蛋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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