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走进这个虚浮的国度,过往的一切都在他面前历历展开:小时候最喜欢的鲸鱼抱枕,三哥送给他的八音盒,在病床上写下的一叠叠厚厚的笔记……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很多和叶盏在一起的回忆:打折买回来的情侣水杯,他用粉色的叶盏用蓝色的;用旧了的拳击手套和缠手布,记载着许多他挨揍的光荣岁月;叶盏的作业本,一半横七竖八的是他自己鬼画符般的字,一半清秀挺拔的是祁渊帮他做的作业;一把老旧的吉他,说起来叶盏唱歌其实很好听……
祁渊慢慢地行走在昔日的殿堂,随手把值得怀念的东西都放进自己的领域里,他像是记忆的拾荒者,小心翼翼地捡拾着仅有的财富。忽然间,那个摆在书架上的小天使挂钟,发出“叮”的一声鸣响,祁渊抬眼望去,陶瓷做的塑像突然朝他做了一个厌恶的表情,开口道:“你是从我们龙族有历史以来,最不合格的一个。”
紧接着,挂在墙上龙游九天图,也向他发出咆哮:“从来只有人类向我们献祭,没有我们为人类牺牲,可笑!”
墙角一个脏兮兮的布偶熊说:“犹记得当年你战胜林荒,何等威严,道心圆满,尘世无碍。若非如此,我们不会选择你。祁渊,你太叫人失望了。”
叶盏满是红叉叉的考卷上浮现一行字:“如今你力量尽失,连帝江那种低级的异兽,也能轻易将你打败。真是尊严扫地,可悲可叹……”
无数或低沉或洪厚或威严或尖利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祁渊,你枉为龙神!”
祁渊蹙眉,锋利的目光横扫过去,那些物件又恢复了原状,缄默不语。
紧接着,叽叽喳喳的声音有恃无恐地,又在四面八方远远传来。
“要说这玄城变为海也不错,陆上行了几百年,老子早就旱得慌啦!要是这天下大涝,叫那麒麟、凤凰无处可栖,神庙有一座淹一座,这天下早就是我们龙的天下了!”说话的显然是条水龙,越是洪水滔天,他越是欢喜无边。
“谬论!”另一头说话的八成是条火龙,气吼吼地说,“要是地全部被淹了,人都死光了,谁来给咱供奉?”
“那一天,人自然也进化出腮,在水中活动自如了……”
“闭嘴!”祁渊头痛欲裂,双目赤红。他这一声出,勉强搭建成的旧日宫殿四散炸裂,那些声音也跟着消散如烟了。
祁渊捂着脑袋,感到每一根神经都被拉扯到极限,在崩断的边缘。凤凰给他的祝福,在他变得虚弱以后,也跟着变得形同虚设,源意识越来越强烈地影响着他的理智。也许要不了多久,他又会变回最开始那样无心无念的神明。
“不会有那一天的,”他自言自语道,“我宁可死。”
于是那些声音便窸窸窣窣地重复着:“不要……”
“懦夫……”
“吾不允许!”
“谁不允许?”祁渊偏了偏头,仿佛真的抱有疑问,“你们这群早就死干净了的亡灵,凭什么来阻止我?”
“咔嚓”一声,祁渊踩断了一支笔,他继续向前走,不再试图去拼凑旧日的幻影。那些被他强行拼凑起来的东西,碎得比以往更碎,已经看不出形状了。
忽然,他感到脚下踩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捡起来一看,是一个破破烂烂的帆布包,里面塞满了过期的零食和一个相机。祁渊的指尖闪过一丝电弧,强行给相机充上电,重又打开时,叶盏明媚的笑脸忽然浮现,正对着镜头wink比心。年轻的自己被他搂着腰,偏着头没看镜头,反而看着叶盏,略有些羞涩地笑着。
十八岁那年承诺的出门远行,一直没有兑现。那年的他们眼睛里还有光,心中还装满了对未来的热望。
“我没什么好怕的。”祁渊痴痴地看了一会儿,低头亲吻破碎的屏幕。他对着无形无状、又无处不在六千七百一十二条祖龙,微微笑道:
“希望你们也不要怕我。”
第164章 图穷匕见
◎祁臻是头雷龙。◎
大淹没后的第四日。
随着海洋意志的衰微, 玄意大军的攻势猛地衰落下去。前线的军团发现那些海洋生物在白日下融化成泥,各地肆虐的小股洪水无端地退潮,在大地上留下纵横交错的泥泞。士兵们一鼓作气, 势如破竹,杀到了玄意的大本营,在那本该隐藏着玄意本尊的仪仗后面, 只留下一滩腥臭的浊液。
得益于此, 前线能够派回更多的战舰,接走流浪在荒野中的玄城灾民。一时间空中飞船络绎不绝, 直到傍晚才送走了最后一批。在未来百十年, 这座龙野都城或许会慢慢消逝在人们的记忆中, 成为旧日繁华的一声余叹;又或者未来的人们将重拾祖先的基业,筚路蓝缕, 在故土上建他们的新城。
傍晚, 天空重回寂静后, 一艘不起眼的飞船才慢悠悠地回到了玄城, 挑选了城外一块平整的陆地降落。
飞船上下来的,是一小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人数不多,只有二十余人, 都穿着统一的制服。他们大步流星, 走路却没有声响, 训练有素地下船查看, 各自占据了有利的地势,才朝飞船门口打了个代表清场的手势。
年迈的城主踏下舷梯, 身上穿着年轻时的一套军装, 浆洗过不知多少次, 军装已经微微发白,却依然挺阔有型。老人舍去了拐杖,站立时脊背挺直,宛如一颗扎根悬崖的古松。
紧跟在祁臻身后的,是一名身材高瘦的青年,长长的黑发束在脑后,正是护卫队长龙寅。他的神色恹恹,长而密的睫毛忽闪着,阴郁地环视四方。
“我滴夫人呀,这里多危险,你怎么偏要跟来呢?……哎,我没不许你来,没命令你,别生气嘛!等会儿你就呆在飞船上,跟紧我,我保护你!”接着飘下来的是一个喋喋不休的半透明鬼魂,手上搀扶着一个步履缓慢的老妇人,正是孔葭夫人。
孔葭夫人应付了鬼魂几句,便走到祁臻身边,偏头与他说些什么,又伸手为他整理束带和衣襟,如同每一次出征前一般,期盼丈夫凯旋。祁臻素来雕刻般的冰冷神情此刻也融化了,皱纹松动,露出一个十足柔情蜜意的笑来。
鬼魂在后面看得脸都绿了,嫉妒之意从每一个毛孔里冒出来,低声嘟囔着“明明我更年轻,更帅……”之类的话。叶盏笑嘻嘻地最后从船舱里下来,“哎呀,好酸好酸,是谁在这里酿醋呢?”
鬼魂大为不满,“你有看我笑话的时间,不如快去找找你男人吧!”
“不急,”叶盏慢慢松动筋骨,瞥了祁臻一眼,“让城主大人先布置完。”
果然,祁臻在那里不知道吩咐了什么,手下的人都各自领命,朝各个方向散开,最后只剩下包括龙寅在内的四个贴身侍卫跟随。
“小叶。”祁臻回头,朝他招招手,“现在还无法确定黑龙的位置,我暂且吩咐手下去城内寻找黑龙。你感觉还好么?”
“谢了,我很好。”叶盏轻松地跃上一块断裂的石板,证明自己的腿脚还灵便,接着他伸手一攀爬到了更高处,手搭在眼帘上向城内张望:在坍塌的城墙后,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巨型坑洞。
“那么今夜我们先在城外扎营,等先遣部队找到黑龙的行踪,再……”祁臻的话未说完,一个侍卫居然已经返回复命。那个脸色黝黑、方头大耳的男人一脸茫然的神色,翻过废墟回到了祁臻跟前。
距离他离开,不超过5分钟。
祁臻皱眉:“小程,有什么事?”
程姓少将依然满脸迷茫,一言不发,忽然举起手臂,笔直地指向城内某个方向。祁臻神色一凛,“走,去看看。”
他一动,四个侍卫立刻跟上,叶盏也闲闲地吊在后头。很快,靠近城门处,他们居然看到了第二个侍卫,她的神色和第一个呆头鹅如出一辙,同样举着手臂,为他们指明道路。
这一次,祁臻依然没有犹豫地迈出步伐,通过十余个侍卫一路的指引,他们来到了废墟深处。没有人比祁臻更熟悉玄城的每一个角落,他只是略微一看四周的断壁残垣,便判断出:“这是祁家的旧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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