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纸人至今没有露出蛛丝马迹,站在研究院的角度,他们对自己的怀疑是合情合理的。但祁渊还是忍不住自嘲地想,他历经如此多的苦难,却从来没有被当成过受害者,而是死死地被钉在嫌疑人的火刑架上。这个世界上唯一会不顾一切对他好的人,恐怕只有当年的叶盏。
“你来到我身边两年,应该已经得出结论了吧?”祁渊问道。
“是啊,现在我已经能确定,你不是凶手,”楚聿微笑道,“我相信自己的眼睛,毕竟我比常人还多两颗眼珠子,我不会看走眼的。boss,你不仅不是凶手,而且还是个很好的人。”
“谢谢夸奖。”祁渊不咸不淡地说。
“逐荒是个很好的地方,这两年我几乎已经忘记了玄城的事,如果不是跟着你回来,如果不是听到了玄意的呼唤,我或许不会再变成这副模样了。”楚聿感慨地说,“自从在玄城降落后,我就频繁地进入地道,但我没能找到玄意,或许当他想见我的时候他会主动来找我吧。”
“所以感染X-39的人不是你?”祁渊问。
“当然不是我,boss,X-39被感染的时候,我还和您一起在飞船上呢。”楚聿抱歉地说,“那个孩子一定是和玄意做了什么交易,就像我一样。但是她没有我幸运,在逃出去之前,她就被龙寅杀死了。”
楚聿知道的东西很多,这是祁渊的第一个想法,尤其是X-39被龙寅杀死这件事,应该是机密中的机密,楚聿又何从得知
“你的情报来源是什么?”祁渊直截了当地问。
“我感染了一些内部人员,比如说,亲卫队中那个叫露丑的女人。”楚聿道,“可惜她身份比较边缘,知道的信息不多。啊,说起来,我还帮了你一个忙呢。”
楚聿脸上的笑容加深了,“我可是帮你留下了叶盏哦,不谢谢我吗?”
那天叶盏一拐入研究院的地道,楚聿便悄悄跟上了他,一开始只是用手机提醒他不要离开,等孔雀杀过来后,他便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讲到这里,祁渊身上的气压忽然变低了——楚聿敏锐地察觉,这好像才是祁渊目前为止最恼火的事。
“是啊,我得好好谢谢你。”祁渊用讽刺的口吻道。
在江河的房子里,捡到那一根灰白头发的时候,祁渊就已经完全猜到了报丧鸟的真实身份,然而接下来他却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要不要把真相告诉叶盏?
他难道要对叶盏说:我的那个祭司楚聿就是报丧鸟,虽然我把他带来了玄城,但我对他的身份完全不知情;虽然报丧鸟在地道中袭击了你,害你逃跑不成,但这真的不是我下的命令?
不会信的,叶盏一个字都不会信他。他们之间的信任本就薄如一根细丝,而叶盏是会毫不犹豫将细丝斩断的人。他承受不了被怀疑的代价,也没有能力自证清白——早在他把叶盏拘禁在身边时,他的信用就破产了。
现在,好不容易挣得了一点亲近,他不会容许任何人任何事来破坏他们的感情。
我明明没对叶盏说过谎,祁渊想,他恨不得剖开胸膛把滚烫的真心奉上,甚至不屑于在他面前掩饰自己阴暗卑劣的部分,但只要叶盏知道这件事,他就成了无可辩驳的骗子。世上的许多事情就是这么可笑而不讲道理。
所以他没能说出口,甚至有意放报丧鸟离开,然后他独自找到这里,因为他知道楚聿会在这里等他。
“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楚聿理了理斗篷,不停活动的眼瞳显得他有些神经质,“你看,我们都想查明刺杀案的真相,我们都是被这座城市抛弃的人。”
“你想让我相信你?”祁渊觉得有趣。
“不,你不能相信我!”楚聿激动起来,“你看我的样子像是能保持理智,但我不能确定现在我脑袋里的想法,有多少是属于我自己的,又有多少受了玄意的影响。我与玄意做了交易,早晚有一天他会问我索取报酬的,所以你千万不要相信我,也许我们有一天会成为仇敌也说不定啊boss,毕竟玄意对龙可是恨之入骨呢。”
“那你来是为了做什么?不怕我真的杀了你?”祁渊问。
“不怕,我不畏惧死亡,因为我本来就不该出生。这些年我一直想起族长的预言,未来没有任何希望,灾难看不到尽头,浩劫永远不会结束,所有挣扎都是徒劳。他是对的。”楚聿露出苍白的微笑,“但我还是忍不住想把这一切都告诉你,如果有一天我成了玄意的傀儡,至少能有人知道我做过什么……还有,如果您查出刺杀案的真相,请务必告诉我,如果那时候我已经死了,请您把真相在我的坟前烧成灰。”
他不自觉地用上了敬语,充满希冀地看着祁渊,这样简单到卑微的请求,他相信祁渊一定会答应的。通过这两年的观察,他相信祁渊是个很好的人。
“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祁渊咀嚼着他的话,“那你为什么还要执着于查出真相,明明刺杀案和你没有任何关系?那你为什么要把这些事告诉我,好像还希望在世上留下点痕迹一样?”
楚聿一怔,被他问得说不出话来。
他茫然地想:为什么我会执着于查一个本与我无关的案件?
他想到了刘玲,那个本来生活优裕的女人,在他面前失声痛哭,红着眼睛说要为丈夫复仇,不惜一切代价——后来,她和她的孩子就成了代价。
他想起了被逐出玄城的时候,那情景历历在目:他正在伏案写作,龙鳞破门闯了进来,他还来不及盖上钢笔的盖子——他多么喜欢那支钢笔啊——就被带走了。他一遍遍地问自己凭什么,他只是想查清真相,只是想帮助一对可怜的母子,凭什么他要承受如此的惩罚?!
再后来,他被奴隶贩子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时候,这起案件变成了他心中的一团火,灼烧得他的心脏滚烫,又死死地撑着他不要熄灭成灰。
楚聿痛苦地捂住脸,撕开了陈年的创口,又是一阵锥心刺骨的痛。泪水沾湿了掌心,渗入手指的缝隙,他忽然听到祁渊问:“你甘心吗?”
他的肩膀被紧紧地抓住了,祁渊强行抬起他的下巴,让他直视自己的眼睛,那双幽暗的龙瞳有着黑曜石一般的光亮:“不用逃避,逃避也没用,在归墟的时候我和你一样,被一个执念吊着,就是这样一副不甘心的表情,有这种表情的人是不会轻易死的。”
楚聿怔楞地看着他,那双永远清醒的眼睛似乎能看透他的灵魂,他不由地想:自己的执念是刺杀案,那支撑着祁渊活下去的执念是什么?
“不甘心又能怎样?”楚聿眨了眨眼睛,自暴自弃地任由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我已经把自己卖给了玄意。我今天其实是想来和您告别的……”
“嗯,你把自己卖给了玄意,”祁渊擦掉他的泪水,柔声道,“你也可以把自己卖给我。”
“什么?”楚聿一惊。
“跪下。”
楚聿后退一步,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血脉压制,”祁渊不紧不慢地逼近一步,不给他喘息的机会,“龙的血脉,远比那个肮脏的地底生物高贵。你舍弃旧主,臣服于我,你无法承受的命运,我来承担——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会让你死,但我能让你活下去。”
楚聿茫然地睁大眼睛,烛火的微光照亮了狭窄的岩洞,也照亮了男人英挺的五官,光影将他的轮廓描摹得清晰而深刻,黑沉沉的眼眸中似是藏有火焰。古老的血脉赋予他不怒自威的气势,叫人想起潜于深渊的巨龙,然而眉眼间隐藏的疯狂和张扬,却让他更像一个年轻的神明,正要在世间施展他的威能。
楚聿臣服于他脚下,祁渊灼热的指尖点在他的额头,画出一个古朴的印记。拥有仓颉血脉的他,立刻在这个印记中听到了风声和龙鸣,窥见了风暴和巨浪。印记完成的一瞬,楚聿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畅快清明,仿佛狂风席卷过他的灵魂,将久积的风尘吹彻殆尽,剥下他的泥壳,重塑他的血肉,赋予他崭新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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