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一点也无所谓,郁飞尘踏入神殿广场。石头地面的材质和复活祭台相仿,前方,神殿静立。他上次是贸然造访,这次是赴约而来,唯一的相同之处是,他还是不知道神明现在的具体位置。
也许是永眠花的效用,奇异地,郁飞尘心里没什么不安,他上次来时也没有。
——像是下意识里相信,只要走进去,曲折的回廊和错落的殿堂里,总会遇见祂那样。
而这座静默的神殿里,一草一木,连同牧师和孩子,给他的感觉也还是那么……似曾相识。
多年来,他知道自己的本能已经被锻炼得彻底,一旦到了陌生的环境必然全神戒备,不错过任何风吹草动的动静,但在这里,那种本能仿佛失效了一般。
郁飞尘微茫然,他抬头,前方是无面神像,神像的脸庞上没有五官,却好像正凝视着他。晚风吹拂,一切都寂静圣洁。
正看着,郁飞尘肩膀上突然滑过来一只手。
“你在看谁?”
来者身上带着一阵草木芬芳,胸脯若即若离贴着他的后背。郁飞尘当即往右前方走两步,和这人划清了界限。一回头,精灵耳朵,银色眼睛,果然是性别不明的生命之神萨瑟。
“又见面了。”萨瑟舔了舔齿尖:“小郁,你来找谁?”
郁飞尘:“你来找谁?”
“要找的人,我已经见过了。回去的路上遇见你,真是惊喜。”萨瑟靠近他:“下次去约会怎么样?”
郁飞尘:“我和你很熟?”
生命之神来到暮日神殿,要找的人除主神外不做他想。
“别凶我嘛。”萨瑟似乎受伤了,但受伤的神情十分做作。
“戒律也得不到,新神也得不到。这乐园我不要待了。我要去迷雾之都快活。唉,说起来,祂打算把哪一层给你?好像十三个楼层都有神官了,难道要再建一层?”
“我不是神官。”郁飞尘说,“也没有兴趣。”
萨瑟笑:“我不信。”
生命之神信不信和他又有什么关系,郁飞尘转身就走。
背后却又传来萨瑟的说话声,一声幽寂的叹息。
“很快,这里要有一片新的花海。”萨瑟说,“小郁,你觉得祂喜欢看见什么花开在这里?”
郁飞尘没见过永眠花凋零的模样,可他听出了萨瑟的弦外之音,顿住脚步:“为什么要换?”
“其实复活日后,花期已过。多年来,是我的力量维持它们终年不败。可是今天,祂说,就让它们睡去吧。”
萨瑟的声音越来越飘忽:“或许,祂现在觉得,醒着也不错。我去和它们告别了,下次见面,希望能得到你的身体。”
创生之塔的神官们,要么说一些奇怪的话,要么说一些更奇怪的话。
上次萨瑟说这种话的时候,他从没考虑过这种事。
现在,他考虑的对象也不可能是别人。甚至,他怀疑主神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暂时也不太想见到永眠花了。
所以,对于萨瑟,郁飞尘只有一个真诚的建议:“你还是去找戒律比较现实。”
萨瑟被他气得竖起了耳朵:“戒律虽然拒绝了我,但从未把我推向别人。”
郁飞尘甚至完全没有理会他的控诉,这让萨瑟忍无可忍:“你们这些无生命的物体怎么都这么难搞?你是什么?”
直到这时郁飞尘才回头向萨瑟。他背着光,眼瞳里空冷冷的,连影子都映不出来。
“或许,”他说:“我是人?”
他的嗓音和眼瞳一样,是很不生动的一种温度,就算别人察觉不出,萨瑟也有知觉。
“嗯?我看错了?不可能。”萨瑟再度走近他,精灵的耳朵小幅度动着,鼻端在他身体附近嗅了嗅,笑道:“可你身上生命的气息真的很淡,比戒律还要淡。”
“戒律是什么?”
萨瑟又舔了舔齿尖:“他最初是个半人类的……主机,或者智脑?反正就是那种东西,他只喜欢自己的RGB灯。那时候他和人类的关系很不怎么样,你呢?”
郁飞尘回想往事。
他还记得一二三四五六八,以及长官。
“很好。”他说。
萨瑟笑得仿佛听到一个过于完美的童话故事那样。
“不追溯人的过往是兰登沃伦的美德,兰登沃伦怎么有这么多见鬼的美德。希望下次见面,你不会再骗我。”萨瑟说,“我走了,你想找的人就在神殿里。”
精灵的背影消失在花海里,他和它们融为了一体。
雪白的花瓣,忽然落下了第一片。山巅上,风大了起来,花海摇动,轻盈的花瓣像羽毛一样高高扬起,再飘摇落下,像一场迟来的雨。
满山巅的永眠花忽然谢尽了。
或许是真有什么变化要发生了吧。
郁飞尘想,他还没回答萨瑟,自己觉得主神会喜欢什么花。
但他也不知道,算了。神爱世间事物如怜悯世人,不偏爱某一种。
他走入神殿,没有刻意寻找什么,好像只是信步观赏,去一些想去的地方。空灵的殿堂里,歌谣在回荡。郁飞尘又觉得熟悉,但他对于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记性一直不太好,最后脑海中只浮现一些断续的残片。
这调子,他在橡谷的雪夜听安菲尔德哼过,还在最终标记时在主神的记忆深处听见过。是象征着神明的过往的一类东西。他现在知道主神来自一座比暮日神殿更宏伟的殿堂,绵延的神殿里,竖立着很多方尖碑。其实创生之塔也是这种方尖的形状。
千万年过去,主神还在怀念祂的故乡么?
郁飞尘是在神殿后园见到主神的。
这里一望无际,最中央是个波光粼粼的长方形湖面,四周以白石修筑。站在这里,透过神殿错落的建筑,还能看见无面神像的远影。
来之前郁飞尘临时补了个关于兰登沃伦和暮日神殿的知识球,这地方叫黄昏水池。池如其名,在日暮黄昏时分景色最美。
夕阳整个倒映在水池里。云是橙红橘紫一片,水波的边缘折射辉煌的金色光泽。
金发的神明静静站在湖边,像个形状优美的剪影,一幅乌木画架框柱,就能流传百代。
神明——神明大概就是这样一种东西,走近的时候,呼吸都会下意识放轻些。虽然在永眠花的气息里,祂的喘息曾像一场雾雨那样缠绵急促。
祂好像在想别的事情,直到郁飞尘离得很近才蓦然回神。
“下午好。”郁飞尘说。
“下午好。”主神看向他,眼里带点笑意,好像见到他是什么预料之外的惊喜一样。
忽然间,郁飞尘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看那个礼物盒顺眼了,因为神明的眼睛就是这种颜色。
——然后就见这位神明目光下移,看向了他手里的盒子。
郁飞尘在心里数秒。
一、二、三。还在看。
他确信祂很高兴。
而且,真的很想要。
除了给他,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纤长的缎面盒子到了主神手里,祂还看了一会儿才打开。
盒子里躺着一截碧幽幽的藤蔓,是个幼苗。盒子是金色泛翡翠绿,藤蔓却正好反过来,碧绿里有金色点缀。
祂把藤蔓放在手心,这东西忽然像是活过来一样,亲昵地缠在了祂的手腕上。主神把它拨开,柔软的藤身又攀住了衣袖。
“你选的吗?是我很喜欢的一件。”祂道。
郁飞尘心说整间树屋里的东西你恐怕都很喜欢。
“这是什么?”他说。
“箴言藤蔓。”祂说,“它长大后,会在听到有道理的箴言时蜷起,无道理的箴言时发笑,听到谎言时抖叶,听到真话时……开出一种很漂亮的小花。”
这藤蔓还挺忙。
他从乐园一路带到兰登沃伦的原来是个测谎仪,还是幼年体,功能不完全。
如果是成年体,祂今天就要谨言慎行了。
夕阳下,看着主神逗藤蔓,郁飞尘没说话,他其实有很多事想问。但是面对主神,他那点少得离谱的耐心忽然绰绰有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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