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郁飞尘打断了修士刚出口的问话。
“人能成为神吗?”他说。
“不能。”修士说,“就像火不能变成水,树叶不能变成雪花。”
郁飞尘抬手。
一团火焰蓦然在他掌中浮现,凭空燃烧,火光映亮了长廊。
下一秒他收拢手指,火焰消失,水淅淅沥沥从指间流下。
“……”
修士震诧地看着这一幕。
随后,一阵沙沙声响从他们头顶上方传来,是长廊上方的枯叶在风中簌簌摇动,修士下意识抬头看去,看见无数枚枯叶化作一树纷飞的雪花,随风飘飞远去。
仿佛是梦中才会发生的事。
郁飞尘平静地看着修士。而修士的眉头皱得更深。
“虽然不知道你变了什么魔法,但这只是一种比喻。”修士说,“人和神是两个完全不相关的概念,人永远无法成为神。或许,你是想问我,一个人怎样建立一个以自己为中心的信仰?……这个问题倒还能回答。”
“我明白了。”郁飞尘说。
“?”
微光下,陌生的客人像是在对他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你说,一个人必须要死去,然后才能成为神。这也是对于人来说的,是吗?”
客人的思路有些跳跃,但作为整个王国最渊博的学者,修士觉得自己能够领会他的意思,他肯定道:“是的,那样以后,他才能成为人的神。这是我在课上讲过的。”
“人的神。”郁飞尘说。
“没错。”修士其实能感觉到入夜以来自己的思维正在逐渐变得迟缓,但他还是努力解答他人的问题,“你如果想讨论真的‘神’,我想那并不是能讨论出结果的东西。”
郁飞尘又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
“那神能变成人吗?”
“……”这个问题问住了修士,他甚至开始翻开自己的书想查找点什么。
还没等得出结论,修士的一只胳膊就掉在了地上,接着,在冥思苦想的表情中,他整个人都开始崩解消融,最后在长椅上化作一团流淌的阴影。
不完整的世界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郁飞尘对此见怪不怪。他也并非真要得到一个答案。
他看见床中央的安菲动了动。
做噩梦?还是看到了什么?
……哦,都不是,好像只是寻常的醒了。
祂的手向某个地方动了动,像是要找什么,但只抓到被子的一角。
绿眼瞳蓦地睁开了,祂看向空荡荡的身周,目光中浮现恐惧,接着支起身来望向周围,那神情如此明显——祂在找什么,但是视野里没有。也许在其它地方找,祂要走下床去。
郁飞尘在祂踩在地板上的那一刻出现在祂身前。
他抱住安菲,安菲因为动作的惯性撞进他怀里,然后停下了动作。
“我在这。”他说,“我在这。”
神明身上那种肉眼可见的尖锐的不安终于渐渐消散。郁飞尘能感觉到祂伸手抱住自己,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靠在他身上。
这样的时候,他会觉得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触动自己的灵魂。
但不过多久,那双绿眼睛里就带上了三分恼火。
“你监视我。”
“这很奇怪?”
郁飞尘手指轻轻穿进安菲发间,消去那些未干的水分,然后把祂身上并不是十分周整的睡袍重新理平扣好。
安菲:“……你去了哪里?”
“随意走走,”郁飞尘说,“听了几节神学课,还不错。”
看见安菲面无表情的模样,他又俯身轻轻吻了一下:“但你不能出去。”
有时候安菲真想把这个人杀了。
郁飞尘察觉到了安菲情绪的变化。这让他觉得很好,于是他继续去吻安菲的嘴唇,把他往床上带。
安菲还是会在他想碰肚子的时候躲开,有时候他不是有意要去碰。
那东西并不脆弱。
当然,它来源于他和神,和“脆弱”这种词汇天然没有任何关联,它会牢固地待在那里。不妨碍什么,只是又给了一个安菲拒绝他的借口而已,这借口有时候会奏效,有时候不能。
尤其是,有时候郁飞尘会觉得,安菲在变得更需要他。
永眠花的香气浮动。这种植物见诸记载的时间正是神殿迎来第一任主人的那一年。它因此象征着永恒的欢乐与宁静。
而在它环绕之下的人,却似乎并未有一刻真正拥有过它的寓意。
从高塔的窗户往下望,王国已变为浓稠的漆黑一片,所有声音和动静都消失了,仿佛只有他们所在的房间还有一丝光明。
光与暗之间,是安菲的面孔。
郁飞尘说:“讲个故事吧。”
“……讲什么?”
“你以前,”郁飞尘看向燃烧着的壁炉,想起过往的很多时候,“不是有很多故事?”
安菲也看着那团火。
火是奇异的造物,它能把一切焚烧成灰烬。
以前是讲过很多故事。讲自己的过去,讲永夜和永昼,那些东西只会讲给郁飞尘听。
但是像以前——那样边讲边想着能说出什么,要隐藏什么,要让听故事的人感受到什么——那样的故事,安菲已经不想讲,也不会讲了。
那么,你还有什么可以讲出来?
寂静的绿瞳动了动,他看向自己的身体。火光下,一具苍白的空壳。
这就是你的存在。投进壁炉的火焰里,轻轻一下,来不及燃不起火星,就化作余烬消散了。
“在神国最边缘,有个地方叫阿图。”安菲忽然说,“那里每一天都狂风大作。”
神明居然真的开口,郁飞尘微微诧异,随即静静地听了下去。
“那里有一片碎石荒原,风最大的时候,滚石被推着行走,发出很大的声音。”
“有一个人想用那些石头堆起一座山。”
祂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看着壁炉里的火焰,它们在祂眼里静静地燃烧,使那双过分空洞的眼睛里终于出现了有形的变迁。
“他把那些石头和沙砾搭起来。”
“有时候,刚刚开始,风就把它吹散了。”
“更多时候,是到了一半,整座山倒塌了。”
“还有时候,它就快要完成了。”祂说,“只要放上最后一粒沙,它就能恢复原本的样子。可是那粒沙放上去。”祂的目光停在火焰的中心,“整座山,都变成了满天的沙。”
祂轻声问:“是哪里错了吗?可是在过去,山就在那里啊。”
“看到了,就是真的吗?”郁飞尘说。
“这就是我想说的。”安菲说,“过去的我,是不是没有懂得过真正的它?还是说,很多事本就是另一种面目,只是我……从来没有明白呢?”
郁飞尘一向很能听懂安菲的故事,因为他了解安菲。
很多时候他会觉得,自己是世上唯一一个了解祂的人,他对祂的了解比祂自己的更深。
他听过安菲讲的每一个故事。他也能听懂那些故事里有哪些是安菲想让他明白,哪些被刻意隐去,他听得懂每一个故事是想让他去做什么。从前他许诺要信仰神,他已经献上他的忠诚,所以他会让安菲得到他想得到的。
直到现在他也依然了解安菲。
他就知道这一次,安菲口中的“不明白”,是真的没有明白。祂想不清那个答案,或是,祂不想听到那个答案。
于是他也会给安菲讲一个故事。
“我也有一个故事。”他说。
“……嗯?”
“有一天,一个人看到了一群蝴蝶。他觉得好奇,于是,他也想变成蝴蝶。后来他真的成为其中的一只,飞进了蝴蝶群里。它们接纳了他。”
“但是他再也变不回人了。”郁飞尘说,“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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