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想死。
活着,哪怕猪狗不如地活着,才有希望。
他模模糊糊地记得,他的父母还在找他。枣生被妈妈赎走了,或许总有一天,他的妈妈也会找到他的吧……
灰黑的毛发从他的脸庞和四肢生出,长得茂密而蓬松。
他不能说话,视线模糊,手脚折断,脊背脆弱,只能趴伏在地上爬行。
他真的变成了一只熊。
一只戏班子独有的,聪明的“熊”。
师父在他伤愈后第一天教他那些“熊”做的玩意的时候,拎着带倒刺的粗木棒,还有一串铜铃。
铜铃响,就必须完成命令的要求。
他虽然看不清、说不出,但他很快就聪明地学会,任何不服从和反抗,都只会换来无穷无尽的毒打。
他乖顺地吃师父送来的剩菜剩饭,做好师父让他练的技巧——
做算术、画画、跳舞。
这些东西对熊来说很难,对他来说当然不难。
他忍受着、伪装着,耐心地忍过了他变成熊后第一次接触到阳光的机会,忍过了第一次上台作为一头熊表演画画的机会,甚至忍过了镇上来看戏的小孩子朝笼子里的他扔石子砸破他的头,也只是缩成一团呜咽,果然马上就看到师父厉声呵斥着将他们赶走。
他知道,师父的独眼,一直在暗处盯着他。
等着他忍无可忍地向别人求救,然后用最最残忍酷戾的惩罚,让他永远不敢再有那样的念头。
他终于等到那一天,师父刚把他牵回关他的地下室,把锁链扣在他脖子上,却听见远处“砰”的一声巨响,好像是哪面墙塌了。
“我日他轱辘的!”魁梧的男人转眼就冲了出去,沉重的脚步咚咚咚地远去。
他一转身,铁链的末端“哗啦”一声坠在了地上。
——师父没有把锁链扣牢!
巨大的激动让他浑身颤抖,然后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在心里排演过无数次出逃的情景,现在这样还不够……
“师父?师父您在吗?”无比熟悉的少年声音忽然从外面传来。
是榆生的声音。
他的眼中猛然亮起了光。
梅生是在那一瞬间就做了决定,跌跌撞撞从地下室冲了出去,爬到厢房里——
过于明亮的天光刺痛了他的双眼,他几乎要流下泪来,却连眨眼都不敢。
榆生!那是榆生!
师父不在,这个偏僻的院子里只有他们两人!
他不会让榆生带他走,他知道师兄没法在师父还在梨园里的情况下把他救走,就像莺时也知道这个镇上没人能救她。她那时帮助他逃跑,是期望他去报官后把她从冥婚的命运中解救出来。
是的,他还没能去救莺时。他曾经告诉她他逃出去后会救她,可他没能逃跑成功,却被困在这里。
好在希望就在眼前了。他只需要让榆生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他会去乡里报官的……官府一定会来查戏班子,把他救出来!把莺时也救出来!
“啊!”榆生在院子里没找到师父,却乍见挣脱了锁链的脏兮兮的熊朝自己扑来,顿时大惊失色,吓得摔了个屁股墩,一边手脚并用地往后退一边惨叫:“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他扑到他身边,急切地伸手去拉他的胳膊,嘴里“啊啊”直叫。
榆生,榆生!
我是梅生啊,是和你最亲近的师弟!
我们一起吊嗓子练戏,一起下河摸鱼,一起在师父苛刻的要求下起早练毯子功,一起硬着头皮爬上寒光闪闪的刀梯……
师兄,救救我!!!
榆生懂了。
他知道他懂了,因为榆生的嘴慢慢张大,四肢僵硬,眼中涌上了难以置信、惊恐至极的眼神。
“嗬,嗬……”粗重的喘息声从少年的喉咙里涌出。
下一刻,榆生如同见了鬼一样,转身拔腿就跑!
他跑得不顾一切,甚至在跑出院子的时候差点被门口石块绊一跤,却一次也没有回头。
师兄!
他惊呆了,下意识跌跌撞撞地往院门口追去。
一声尖叫从院门口传来。
一盆花重重摔碎在地上,穿着绣鞋的脚慌忙后退,裙摆摇曳:“师兄?这是怎么回事?!”
是莺时的声音。
榆生一跺脚,压低声音对莺时道:“别让师父知道你来过这里!”
说完,他一溜烟跑了。
莺时惊慌失措地在原地站了片刻,忽然一个哆嗦。
如同地狱召唤一般的咚咚脚步声传来。
梅生没有看到莺时后来的反应。
他听到那脚步声的时候,刻在骨头深处的恐惧早已让他动弹不得。
混乱一片的记忆里只剩下那粗哑的、恶狠狠的声音,由远及近:“好啊,我早就知道,你这个狗东西……不打就是皮痒!”
那顿昏天黑地的毒打,是他永远不敢再回忆的痛苦。
他的项圈被紧紧勒进皮肉,勒得他时时窒息眩晕。双眼蒙上了黑布,四肢也被绳索捆起,吊在不透风的地下室里整整三天,没有得到一点食物,只有昏昏沉沉时灌进他喉咙里的一点水和药。
叮铃铃。
叮铃铃。
无论是疼痛、窒息还是饥饿,令人头昏脑涨的铜铃声一直在响,像是无数小虫钻进他脑海深处,带来永无尽头的痛苦和黑暗。
梅生做了很多纷乱的梦。
梦见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握着他的手,带着他往前走。
他看不清前面走向哪里,但他看见傍晚橙色的云霞扑面而来,那么宁静,那么美好。
无论往哪里走,他知道,前面是家。
“……妈妈。”
泪水打湿了眼睑下的毛发。
“还叫妈妈呢?我知道你识字,自己好好看清楚。”
班主可怖的眼睛出现在眼前,他把一张货契扔到梅生面前。
“——洛家,老四。看到了吧?这是你爹娘把你卖给我,我给他们立的契据。”
“别再瞎叨叨什么父母来救你了。看清楚,他们家里揭不开锅,是自愿把你卖掉的,不是什么拐卖。”
“还跟枣生比?人家被接回去做千金大少爷了,你连他的脚趾头都比不上!”
“你以为你还是谁家丢了的宝贝么?不过是个没人要的破烂罢了!你是我真金白银买回来的,报官也没用,死了也会扔到后头的猪圈里喂猪!”
……
再次从束缚中放下来之后,梅生终于放弃了。
长久的黑暗、毒打和饥饿让他几乎失明,他如死尸一般被拴在地洞的墙角,铁链嵌入他脖子和四肢的血肉,生锈的铁笼子里到处沾染着他斑斑点点的血迹。
梅生已经不想活了,可他又不敢死。
他怕疼,师父再次拿着带倒刺的木棒来让他练习时,他木然地照做,再也没有一丝反抗的勇气。
铜铃声一响,他下意识地就会颤抖。
他再也没做过妈妈来救他回家的梦。
因为他终于知道,没有人会救他。
这里不是人间,是地狱。
地狱空茫,唯他一人。
就在那一夜,深重无边的噩梦中,脸上温暖又湿漉漉的触感把他舔醒了。
一只毛绒绒的小狼挤在他身边,亲亲热热地舔他的脸,舔去他眼角淌下来的泪水,又把他舔得一脸口水。
……小白?
他费劲地睁眼去看它,喉咙里含糊不清地嘟哝。
小狼却像听懂了他在叫它似的,激动万分地扑上来舔得更加起劲,尾巴摇得像连屁股都要摇掉了。
梅生模模糊糊地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小白时的情景——
他斜靠在院墙边,吃着一块抹了点板油的菜窝头。吃到最后一小块时,突然发现一只脏兮兮的小黑狗小心翼翼地从墙角探出半个脑袋,干燥发灰的黑色小鼻头拱在空中一嗅一嗅,盯着他手中的菜窝头直流口水。
他吹了声口哨:“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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