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也是类似的感受,唯有路乘在惊愕之余,又觉得这戾气有几分熟悉,这不正是之前在万妖谷中肆虐,又被他彻底净化了的那团戾气吗?
不,他根本没有将其彻底净化,他甚至都没有找到其真正的源头,不在湖水中,而在这山峰底部!
骤然意识到什么,路乘立刻又低头朝下看,其他人同样,就见灰暗天色下,渐渐散开的烟尘中,现出一座被劈开的洞穴,洞穴似有法阵保护,上方无数碎石砸落,它内部却毫发无损,让众人得以清晰地看到其中的一切。
一具人类的枯骨坐于洞壁旁,而在枯骨前方,是一片巨大的血池,血池中浸泡着兽类的尸骨,明明看起来应该跟池外那具人骨死于同一年代,人骨的血肉早已在多年日月中腐化殆尽,兽骨却仍然保留着大致的形貌,因而所有人看到他的第一眼,便可以认出他的身份。
路乘睁大的瞳孔中映着那分外熟悉的身影,身形外貌跟他记忆中几乎一般无二,只除了对方腐败的瞳仁中早已没有任何生机,黯淡的金鳞上也再没有任何华美的光泽。
他在血水中沉浮着,死寂多年的池水因为劈山的震荡而起伏摇晃,在血水涨落的间隙,路乘看到更多的细节,他看到他背脊上的鳞片被人剜去,血肉被剖开,本该是脊骨的地方空无一物,因而整个尸身也以一种十分怪异的姿态在池水中瘫软着,像团不成型的烂泥。
他怔怔地看着,大脑在过大的冲击下,进入一种自我保护的木然状态,但木然中,他又能清晰地听到旁人的对话声。
“这是……”孟正平方才比其他人都愤怒,此刻却是比所有人都惊愕,嘴唇哆嗦着,几乎难以保持一宗之主的仪容。
因为在那不辨形貌身份的人骨前,插着一柄剑,一柄他曾经见过无数次,他师尊的佩剑。
“这是玄鹤真人?!”闫柏涛从孟正平的反应上看出了什么,他视线在裴一鹤和那具麒麟骸骨中来回切换,心念几番急转。
“据玄鹤真人所言,圣兽麒麟应是在封印苍龙地眼后便独自离去了,今日为何会与其一起出现在这血洞中呢?烦请孟掌门给我等一个解释!”任灵素依然冰冷质问,但此番却是将矛头调转向了孟正平。
身后跟着的一众弟子中,剑宗众人也是望向他们的宗主,魔修攻上山门时他们未有动摇惧怕,此刻却是惊惧不已,犹如他们坚信的某种信念即将坍塌。
孟正平被所有人望着,一时怔忪,想说什么,却又完全不知如何开口,因为他对此事根本毫不知情,他与他师尊见的最后一面便是……
犹如猛然意识到什么,他扭头看向一旁的裴九徵。
“师弟……你知道多少……?”他颤声说。
裴九徵漠然不言。
“自然是全部都知道!”商砚书替他答,“冰魄剑骨,寒光照夜,不到百岁的化神,最年轻的渡劫期,孟宗主是见过幼时的裴九徵的,敢问他那时可有这样惊人的天赋?”
“没有……”孟正平怔怔地答。
“那他是在何时突飞猛进?可是在那次裴一鹤带其独自离山,又再未归来后!”商砚书又问。
“是……”孟正平再答。
“谷中有一妖族,名为青木狼族,他们在百年前曾见一化神期的老者带着一名少年来此,想来正是你们的前宗主裴一鹤和年少时的裴九徵,裴一鹤除了此次之外,此前还多次往返万妖谷,并且抢夺过一截青木狼族所有的夺魂树枝干,此刻这血洞中也仍有夺魂阵法的残迹,以上种种,真相已然不难推导出。”商砚书以灵力加持的声音清晰地传进在场每一人耳中,比这声音更震耳的,是其述说的这桩百年前的往事真相。
“百年前,裴一鹤大限将至,却突破无门,于是心生一计,以夺魂阵法夺取他人身体,便可重获新生,但他堂堂一宗之主,化神尊者,这一夺舍,修为地位便都要重头来过,可能修至化神者本就无几,即便他有曾经的经验,若是新身体的天赋不够,他恐怕也难以重回巅峰,更何况,他所求的,从来都不止是化神期,他想要更进一步,想要破境渡劫,想要肉身成圣!”
“他需要一具天赋绝佳的年轻身体,在他所剩无几的寿数时限内,这具躯体要如何去寻?根本无处可寻!但彼时恰逢人世大劫,苦海泛滥,圣兽麒麟携光从天外来,渡世化劫,他于是又一次窥见了机会,无处可寻,那便自己生造,圣兽得天独厚,应劫而生,这世上不会有比圣兽的根骨更佳之物!”
“于是裴一鹤在协同圣兽麒麟封印苍龙地眼时,趁其灵力耗竭虚弱之际,将其擒住,又寻了这人踪渺茫的万妖谷将其关押囚禁,准备多日,最终,他带着自己的亲子前来此处,一来裴九徵的身份他最为熟悉,便于夺舍成功后伪装顶替,也便于他日后重回宗主之位,二来,诸位皆知,夺舍之法施展时若是有血缘联系,那么成功率会比常人更高,且年少的裴九徵对他全然信任,根本不会抵抗防备!”
“他以为裴九徵重塑根骨之名,带他到这血洞之中,剖开他的凡人脊骨,替换上麒麟的圣骨,如此裴九徵便有了一日千里的卓绝天赋,而他再施行夺舍之法,这举世无双的天赋便归他所有!”
众人听着一阵心惊,裴一鹤行事之恶毒,简直耸人听闻,但各种证据却又都印证了商砚书的说法,由不得他们不信。
闫柏涛道:“那这样说来,我们眼前的裴九徵,其实应当是夺舍之后的裴一鹤?”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裴九徵,神色带上了无形的戒备。
“未必,裴一鹤夺舍若是如计划般顺利,那今日这血洞便不该存在,应当早被他毁去才是。”任灵素道,但她看着裴九徵的神色同样充满忌惮打量。
“你究竟是谁……”孟正平喃喃地问。
“他这具身体里装的究竟是谁的魂魄,只有他自己知晓。”商砚书冷笑,“就像百年前血洞中的经过曲折,也只有他一人亲历!”
无数双猜忌提防的视线向他看去,裴九徵漠然如初,不回答,也不反应,他像是全不在意众人对自己的看法,至始至终,他都只看着路乘的方向。
路乘一直怔怔地看着下方的尸骨,但此刻,他木然的大脑像是慢了好几拍终于反应过来,他突然从空中跃下,径直往那粘稠污秽的血池里跳。
裴九徵立即抬手,商砚书却先他一步反应,他抱住路乘,却没有完全制止对方的动作,只带着其落至下方,让其在血池边缘,凑近那在血海中沉浮了不知几万个日夜的尸骨。
血水被商砚书震开,路乘将身体前探,试图像曾经一样,去嗅闻贴蹭哥哥的身体,虽然他早已闻不到任何熟悉的温暖气味,对方的眼眶里也满是空洞的腐肉,但他还是这样做,他努力靠近对方,可在他即将触碰到哥哥的最后一刻,面前的尸身却突然破碎,像是在墓穴中尘封多年的丝帛,这具靠着浓重怨恨在黑暗洞穴中不腐不化的尸身,在重见天日的这一刻,便也在轻微的风吹触碰中,化作无数飞灰散去了。
一声哀恸至极的幼兽啼鸣从路乘口中发出,其间悲意之深重,闻者无不动容。
商砚书站在路乘身后,眼神闪烁,他一直游刃有余的笃定神情中,此刻似是多了一丝悔意。
但事已至此,却是也无法再挽回了。
“路乘,不要难过,哥哥在这里。”突然有安抚声响起,路乘用噙满泪水的眼睛抬头望去,裴九徵向他伸出手,眉宇间的温柔神色似乎一如往昔。
路乘却没有再像以前一样全然信赖着奔向对方,方才众人说的话,他都听见了,眼前这具躯壳下,装的到底是谁的灵魂呢?
他曾经如此笃定,这就是他哥哥,那种灵魂中的共鸣,那种与生俱来的熟悉感是不会错的,可让他产生这种共鸣与熟悉的,究竟是裴九徵本人,还是他身体里那条脊骨呢?
路乘不确定了,他在原地站着,神色中带上了与旁人相似的猜疑打量,还有几分惧怕。
“路乘,跟哥哥走。”裴九徵又说一次,他将手前伸,想要带路乘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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