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眼前这一切是真的,还是他脑子里的记忆是真的?
意识开始游离于身体,他渐渐无法透过那具肉身感知到任何事,魂魄亦一点点飘离,又渐渐飘高、飘远。
他在琴鸥岛上空,俯瞰着一整座岛屿,只是不再以一个与天争命的修士的角度,而是一个失败者——
一个与修界千千万万突破不成、或死于渡劫、或死于心魔,或死于险难的修士没有任何不同的失败者的视角。
琴鸥岛仍然美的叫人心醉,碧浪白沙、海鸟斜飞,远处夕阳降下,水天一色。
他飘在云层中,看着这处孕育了他的小道,眷恋不舍的绕了一圈,才渐渐飘远离开。
其实要去哪里,他也不知道,但心底似乎总有个声音在告诉他,要离开这里,或许这声音是为了让他去什么地方。
也可能这种错觉完全是一个鬼魂的臆想——
他在万丈云霞之中漫无目的的飘荡,像是一尾游鱼,归于海中,不受任何束缚,却又渺小如尘埃、无根似浮萍。
天地浩大,他竟不知该去哪。
他就这样在云霞雾海之中飘啊,游啊。
不能使用灵力与罗盘,又置身于飘渺的云海之中,他几乎完全成了一个路痴,全凭本能行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飘到某处,忽然发觉四周的云层中乌云聚积,电闪雷鸣,下头暴雨倾盆。
他顺着雨落下的方向飘了下去,入目的是一座很熟悉的山脉,绵延千里,层林叠嶂,碧意盎然。
这里本该生机勃勃,但是整座山脉此刻却一片沉寂、笼罩在阴翳和死气之中,连满山的碧色都显得阴森了起来。
昆吾山脉上空,盘踞着一条通体玄黑的巨龙。
几十个剑修将他围在中间,都是一幅如临大敌、无比戒备警惕的样子,仿佛下一瞬,就要与那黑龙搏命。
剑修之中,为首的竟是个熟面孔——
太上剑主葛玉乾。
只是此刻的葛玉乾,却不是面目青黑,脖颈青筋鼓起、血管贲张的尸傀儡,而仍是那副蓄发花白、仙风道骨的前辈高人形象。
巨龙口吐人言,道:“师尊呢?”
沈忆寒一听这声音,立马认出了他是谁,飘得又近了些,这次清楚的看见了黑龙一双沉冷漆黑的龙目。
葛玉乾张嘴说了些什么,满面正气凛然模样,然而奇怪的是,沈忆寒却听不见半个字——
他说完后,身后的沉秋剑主也说了什么,接着是天通剑主,还有几个沈忆寒不认得的昆吾剑修,楚玉洲与碧霞剑主亦在其中,却是面色晦暗不言。
这些人在沈忆寒眼中张嘴无声的说完话以后,黑龙轻轻摆着尾巴,沉默半晌,道:“……我没有。”
葛玉乾冷笑一声,似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话一般,说了句什么,身后的一众弟子顿时铮然拔剑。
这时一直不言语的楚玉洲似乎再也看不下去了,忽然御剑飞到葛玉乾身边。
沈忆寒从楚玉洲的口型依稀看了出来,他对葛老剑主说得是:不要逼他。
然而那白须老者却好像半个字也没听到一般,没有丁点反应。
不仅对这句话置若罔闻,下一刻,他甚至挥手一声令下,几十个昆吾弟子结成剑阵,上前将黑龙团团围住。
几十道剑光汇聚成一道,往黑龙身上落下,却如同挠痒痒一般,连他身体表面的玄鳞也没划破一点。
葛老剑主见状,似乎稍有诧异,然而不等他细想什么,下一刻那黑龙已经摆了摆尾朝这头飞来,众弟子大惊,俱是连连退避,黑龙的目标却不是他们。
葛老剑主意识到危险,比这些弟子还要早几分,但也为时已晚。
他忽然变得满色赤红,脖颈青筋暴起,死命的伸手去扒拉自己的脖子,好像有什么东西正死死的扼住那里一样,却于事无补。
那几十个结成剑阵的弟子见状大惊,顿时再次发力,想要营救葛老剑主,几十道剑光又结成一道,这次却还未等那道合力的剑光落在黑龙身上,几十个人便都被一股无形的大力震飞了出去,或昏迷不醒,或当场毙命。
黑龙变得安静了下来。
它冷冷的看着他们,没有再说一句话。
对他而言,一切仿佛都变得沉默下来,包括杀戮。
与此相对的,是昆吾剑修们的大惊失色、战粟、胆寒……混乱和慌张。
沈忆寒睁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阿燃怎么可能……
然而就是这么一惊,他从梦中猛地被惊醒了。
或许这个梦想要他看见的并不止这些,但此刻都没有用了,他已经醒转。
胸膛剧烈的起伏了几下过后,沈忆寒才渐渐缓过神来。
昏迷之前的记忆重又一点点浮现,他不光头痛欲裂,身上经脉也都仍在隐隐作痛,但这种疼痛比起昏迷之前已经好了不少——
有人替他医治处理过了。
沈忆寒耳边传来山洞内水声落在湿润的岩壁上,滴答滴答的声音,他用手肘撑起了腰,这才发现自己在一座玉台上。
这玉台通体漆黑,置于一片潭水的正中央,分明周围的潭水寒气逼人,这座玉台置身其中,却并不寒凉,台面温润,躺在上头更是十分暖和。
只是玉台的表面略不平整,刚才没醒时还不觉得,这会子醒了,便伸手摸了摸。
……这触感也很有些奇怪,说坚硬算不上坚硬,说软和却又有点硌手,且石缝嶙峋,其中似乎还渗出了什么湿润粘滑的液体,沈忆寒不由心中称奇,暗道:“这是什么石头?还会流汗不成?”
抬手看了看指尖,只是洞中光线幽暗,他还没看清,鼻尖倒是先闻到了一股奇怪的似檀非檀的淡淡香味。
说是香味,因为那味道的确很好闻,但这味道里又说不出是哪里总叫他心里觉得怪怪的,正思之不解,沈忆寒忽然感觉到身下的石台震动了起来,竟然朝一面倾覆下去。
他吓了一跳,赶忙却抓,然而那石台上触手一片湿滑,却是压根什么也抓不住,这便噗通一声落入了水中。
他自幼长在海边,自然是熟习水性,因此本来有些慌乱,一落入水中反倒安定下来,游动了几下,睁眼一看,却发现幽暗的潭水之下,依稀可见有什么巨大的东西正在移动——
他还要细看,却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卡住了后脖梗的衣衫提出了水面,“哗啦”一声,沈忆寒甩干了脸上的潭水,睁眼却对上了一双漆黑的龙目。
这双眼睛他刚在梦里见过,自然不会认不出来,怔然道:“阿燃?”
想到方才在水下看见那一瞬间的景象,沈忆寒才慢慢反应过来——
那哪里是什么石台玉台、压根就是龙身的一截。
然而鳞甲坚硬,断不是先前他躺上去的感觉,方才腾出水面托着他的,应该是龙身上最柔软的那一段。
云燃,或者说此刻变成了一条黑龙的云燃,也正在目不转睛的注视着沈忆寒。
此刻的阿燃,已经完全看不出曾经生之为人的痕迹了。
是阿燃将他带到了这里,此时此刻的他,显而易见,已经完全魔化了。
沈忆寒想起那些关于遗魔血脉的传言——一旦魔化再也不可逆转,他们再也不是人族,没有人族的情感、道德。
残忍和暴虐刻在魔族的骨子里,所以万年前人修们拼得鱼死网破也要将他们永远封印在灵墟巨渊之下。
杀戮对他们而言是本能,就像渴了就要喝水一样。
若真如此,他即便能帮阿燃渡过雷劫,却得到了一个变成怪物的爱人,似乎也只是白忙活一场。
可如果阿燃已经不具备身为人类的感情,又为什么会把他带到此处,从始至终又并无伤害他的意思?
沈忆寒抬手摸了摸黑龙巨大的吻部,先是喃喃道:“都没事了……”
顿了顿,又道:“……你不是怪物,你有灵智,我身上的伤势是你帮我治好的,对么,阿燃?”
黑龙仍然静静地看着他。
沈忆寒敏锐的发现,此刻的云燃明显与那梦中并不一样,他的龙角并未完全长出,龙身虽然已经很粗大,却也不似那梦中一般,已经完全是成年的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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