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无可赦(333)
上眼皮和下眼皮粘连在一起,眉骨下只有一整块凹陷的皮肤。
凹陷着,那里面并没有眼球。
一只耳朵没了,只有头侧的一个小洞。
这副面貌,是大火灼烧的结果。
他左侧的裤管空空如也,两手倒都在,只不过指头也被灼烧地粘连在一起。
他拄着拐杖的左手只有一个抽抽巴巴的拳头,右手也只有半截大拇指还能活动。
这样一个人,无论出现在哪儿,都会迅速在人群中形成一圈真空。他的外形已是个怪物。
所以他离群索居,在一处乡镇边缘的农舍里居住。
虽然他的外形十分可怖,闫思弦却并不觉得反感。
因为他干净,周正。
纪山枝穿着一条咖啡色条绒裤子,亮堂的皮鞋,空着的那条裤管打了一个整整齐齐的结。
上身是黑色圆领毛衣,领口露出了酒红色的衬衣领子,头上戴着一顶样式经典的老头帽。
见闫思弦盯着自己的衣领,纪山枝道:“他们都说我穿红色好看。”
他虽没有表情——或者说,闫思弦还不习惯去看他的脸,更看不出他脸上扭曲的肌肉组织所传达的表情——但话里是有笑意的。
那种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意。
闫思弦便也跟着笑了一下。他大概也领略了纪山枝的魅力。
两人是在县公安局见到纪山枝的,吴端轻车熟路地办了手续,将人“提走”。
县公安局的警察们显然也不想让这位面貌奇葩的嫌疑人久留,跟这样的人共处一室,总会浑身不舒服。于是手续办得很快,比以往任何一次提人手续办得都要快。
直到吴端带着纪山枝上了车,两人才总算有机会寒暄。
“最近怎么样?”吴端问道。
“还行,活着。”
“身体呢?”
“熬过这个冬天,应该没问题。”
吴端沉默出神片刻,不过很快他就想起了闫思弦。
他给两人做了简单的介绍。
纪山枝透过后视镜看着正在开车的闫思弦,道:“真是麻烦你了,让你跑一趟。”
“不要紧。”
“去我家坐坐,歇歇脚?”
“好,去坐坐。”
吴端仿佛感觉到了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气氛微妙,两人好像是杠上了,但又好像是错觉。
闫思弦明明神色如常,纪山枝……纪山枝的脸就更看不出情绪了。
一路上,三人都没什么多余的话,只有纪山枝偶尔给闫思弦指个路。
地方不大,很快就到了纪山枝家。
他家周围三面是庄稼地,一面是树林。独门独院。
单从地理位置来看,这里不该有像样的房子,有个看守庄稼的窝棚倒是可以理解。
偏偏这里就有房子,而且被纪山枝侍弄得有模有样。一个小院,两间瓦房。
院子一角,一支红梅开得正盛。
院子里有几口大缸,纪山枝介绍道:“夏天这里是荷花。”
“不是还有鱼吗?”吴端问道:“你把鱼挪屋里了?”
“没,死了。”
“都死了?”
“都死了。”
吴端不语,纪山枝道:“可能我身上死气太重,但凡动物,养什么死什么,只能养点花花草草。”
纪山枝请两人进屋,黑瓦白墙的屋子,檐角翘起,颇有徽派建筑风格。闫思弦注意到,屋前两侧翘起的檐角下垂着两只很有质感的铜风铃。
进得屋内,闫思弦的第一感觉是冷,屋里屋外一个温度。
不过,待纪山枝三下两下将炉火拨弄得红彤彤,屋里很快便热乎起来,又热又干燥。
人在干燥的地方待着,便会想要喝水。
纪山枝很注重做主人的礼数,侍弄好了炉火便开始煮茶。
他一个手脚残疾的人,做起这些事来竟然比正常人还要麻利,闫思弦几次想要插手,却又实在不知该从何帮起。
纪山枝用独眼看了闫思弦一眼,道:“坐着吧,这些活儿你干不惯。”
闫思弦看着稳坐在矮塌上的吴端,大概能想到吴端也曾如自己这般局促,此刻他淡定地坐着,必然是已经习惯了纪山枝的麻利,并接受了帮忙只会越帮越忙的现实。
闫思弦便也在矮榻上坐了,打量着屋内。
屋内的装饰既简单又复古。
简单的是水泥地和白墙,粗粝,没有任何装饰。虽然粗粝,但很干净。
复古的是家具,包括两人此刻坐的矮榻,屋里的家具有一样算一样,都是老物件,窗户也是老物件,应该是从古建筑上整体取下来,又镶在了这间房子的墙上。现代人早就不用复杂的榫卯结构去做繁复的镂空雕花了。
闫思弦开始相信吴端的描述了,这家伙或许真的对古董有些造诣。
里屋的门开着。
总共有两间房,显而易见,矮塌既是待客的坐处,也是纪山枝睡觉的地方。
那里间是干嘛用的?
注意到闫思弦的探究的目光,纪山枝道:“不用拘束,有兴趣得话可以到处看看。”
第404章 侠盗(5)
主人应允,闫思弦也不客气,起身便进了里间。
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有一个巨大的书柜,书柜连着书桌,书桌上有一台笔记本电脑。
屋子正中间有一个画架。
那画架上有半副油画,画的是窗外萧索的树林,构图简单,却惟妙惟肖。调色盘上五彩斑斓。
屋子一侧的地上是一副副码放得十分整齐的油画,闫思弦伸手巴拉着,一张张看过去,竟全画的是窗外那片树林。
四季分明的,全景的,局部的,写实的,抽象的。
画很简单,难的是用不同的手法将同样的风景画出截然不同的样子来,你甚至很难相信这些画出自同一人之手。
纪山枝站在门口道:“做贼终究是做贼,上不了台面,跟艺术品作假一样,仿得再像,手法再高明,行家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感觉不对。”
闫思弦耸耸肩,“我没什么艺术细胞,只能看个热闹。”
“能看出热闹也不错,选一幅?”
“无功不受禄。”
闫思弦转身往外屋走,纪山枝便也不勉强,只道:“闫少爷太谦虚了,怕是看不上我那些不值钱的东西。”
闫思弦不去看纪山枝,只对吴端道:“吴队介绍得不全啊,怎么把书记最大的本事给漏了,要我看,画画鉴赏古董什么的,不过雕虫小技,书记最擅长的应该是看人。”
三人都笑。
各有各的笑法,各有各的心思。
吴端笑得小心、尴尬,他的目光在闫思弦和纪山枝之间逡巡。他终于确定,这俩人果然杠上了!
闫思弦笑得畅快,他开始有点欣赏这个面目丑陋的家伙了。他已很久没欣赏过什么人了。
纪山枝的笑声最是与众不同。他的声带被烧坏了,无论说话还是笑,嗓子里都会带出些特殊的尖利的声音。但他显然对自己的气息、发音进行过严苛的训练,因此,当他发出声音时,听的人只会觉得仿佛有一只鹅毛棒刮蹭着自己的耳朵,说不出的舒服惬意。
一个将伪装完全融入了声音的人,一个脸上的样子永远古怪的人,即便是闫思弦也很难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揣摩出他在想什么。
闫思弦少有地率先开口道:“难得您知道我,我早该来看望您。”
“哦?”
“吴队说,他开锁的本事是您教的,而我又从他那儿学到了这门手艺,这不等于是从您这儿偷艺了吗,于情于理我都该来拜访您。”
纪山枝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好像在笑。
“那倒不用。”他道:“手艺能传给你们这样的人,能被你们用来做好事,我可不敢居功。”
“您倒是淡泊。”
闫思弦的评价不咸不淡,听起来既像夸赞,又像挖苦。
吴端拿手肘碰了碰闫思弦,意思是让他别阴阳怪气的。
闫思弦回拍了一下吴端的肩膀,道:“淡泊可是件奢侈品,比如像您这样,日日睡在古董家具上,不用付出劳动也能吃穿不愁。
据我所知,绝大多数刑满释放的犯人都过不上这样的日子。
我还知道,您经手的东西,随便卖出一件,后半辈子都能衣食无忧,不知您卖的是哪一件?”
这话已经非常露骨,让吴端觉得难堪。
他答应过纪山枝,不再追究从前的案子。闫思弦这样,无异于让他公然毁约。
吴端爱惜自己的信誉,他认为,人若言而无信,那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立足的。哪怕暂时飞黄腾达,也终会断了自己的路。
所以,即便在罪大恶极的犯人面前,他也是言出必行的,况且纪山枝还是他欣赏的人。
纪山枝却对吴端摆摆手,示意他不必有压力。
“闫少爷比传闻中还要锋芒毕露一些,你这脾气当警察倒是刚好。”
“多谢夸奖。”
“你们找我来,难道不是有比翻旧账跟要紧的问题吗?”
“不急。”闫思弦道。
纪山枝感慨:“健康真好,要是有一天你有过我的遭遇,只剩下这么一副随时可能撑不住的皮囊,就会和我一样,无论什么事都要急斯忙慌。”
“我只希望离您的遭遇越远越好,连指头尖儿都别碰上。”
不知是纪山枝的感慨触动了闫思弦寥寥无几的同情心,还是闫思弦不过是在试探,本也没想得到一个具体的答案。他终于有所妥协,顺着纪山枝的话道:“我们的确有求于您。”
“我看不止吧。”说这话时,纪山枝的一只独眼看向了吴端,“只是让我帮忙,吴队自己偷偷地来一趟就是了,带上你,怕不是因为你们在怀疑我。
吴队总说看不穿我,原来不是客套,这是找个人来帮你掌眼?”
吴端低头咳嗽一声,以遮掩尴尬。闫思弦那番明显的旁敲侧击,让他着实不好辩解。
吴端只好瞪闫思弦:默契呢?
闫思弦:对不起,您所呼叫用户暂时不在服务区,留言请先叫爸爸……
吴端:滚!
闫思弦倒是理直气壮,他将两张从TG手里拿到的纸条摊在了桌上。
纸条装在证物袋里,证物袋有反光,纪山枝伸出抽抽巴巴的右拳,按住证物袋,将他们拽到自己眼前,低头看了片刻。
“嗯,跟我当年给人留的纸条有点像,比我粘得整齐,写的内容也比我有趣。”他心平气和地评价完,又问道:“怎么?因为这个,你们怀疑我?”
“是我,我怀疑你。”闫思弦包揽下了责任,“所以我才出了个损招,逼吴队带我来见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