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祈与夜愿(51)
“不是不重要,而是……不知道该怎么衡量,”昼司想了想,说,“不知道除了钱以外还有什么稳定的、值得信赖的打交道的方式,父子也好,兄弟也好,都只不过是一个符号罢了,最终你只能选择相信权利,相信金钱。”
“那那个谁呢?”米奥问。
“你说夜愿?”昼司有些意外地挑眉看了他一眼 ——夜愿既不是他的亲人,也很难归在朋友的范畴里,半晌才说:“他不一样。”
米奥不置可否,没有再说话。
两人又换了不少干粮和饮用水,大包小包地提着往回走,路过一个竞技场的大幅广告时,昼司忽然想到:“那个小孩儿,看着没什么心眼,其实还是很保护你的,当时你下场比赛, 我们问他为什么不担心你受伤,他嘴很严。只不过……估计夜愿早在那之前就已经心存怀疑了,所以才会特别注意。”
“你不用帮他解释,”米奥说,“他就是特别容易相信别人,外加缺心眼,以我对他的了解,没有跟你们说不见得是因为警惕,而是他根本不觉得这有什么。”
米奥回忆起当初在番城集市的时候,安息和他同时从冯伊安那里得知了自己血液的秘密——父亲感染变异病毒却不知情的情况下叫母亲怀了孕,那时候父亲虽然还没有成为变异人,基因也已经发生了突变,才导致他如今成为这么一个游走在变异人和人类之间的物种。虽然自己早有怀疑——毕竟他从小到大受过多次变异人的抓咬都没有变异,伤口也总是比别人恢复得更快,可真的看到自己细胞另类的长相、听到消息坐实时,难免还是反应不过来。
“安息当时淡定极了,好像打心眼里就不觉得这有什么。你知道吗?在我遇到他之前,十六年,他都住在暗无天日的辐射避难站里,一共也就上下十几层洞穴,加起来也就不到七八十号人。所以走出那里之后,整个世界对于他来说都是新的,别人都闻风丧胆的高级变异人也好,虚摩提上点石成金的你们也好,基因很明显与常人有异的我也好,对于他而言都是新的,没有成见,也没有区别,”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轻笑了一下,“‘可是米奥就是米奥啊’,他当时是这么说的。”
相处的这些天一来,昼司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点了点头。
走了两步之后,他忽然感慨道:“厉害。”
米奥侧头看了他一眼,昼司发自内心地夸奖道:“‘你就是你’,饶是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回答方式了。”
听见安息被夸,米奥哼笑了一声,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嗤道:“这是天然蠢的力量。”
两人记下了几个接驳船港口的号码和航班时间——前往废土、前往海岸线和前往虚摩提的船只都有固定的位置,开始返程下行。
既然米奥已不避讳地谈起了这件事,昼司接着之前的话题说:“虽然这么说你可能也不在乎,但如果我事先知道的话是绝对不会同意他去验血的,太危险了。而且这种篡改人类基因、把自己当成造物主的实验也实在太过狂妄,即使真的成功了,得到了这种能够大大加强人类修复能力和战斗力的药剂、不,应该说是毒品,会大大打破现有世界的力量平衡,届时整个世界都将成为一个巨大的竞技场。”
米奥单手拎着一大桶水,胳膊上还挂着些压缩面包,顺着滑杆向下爬,一边说:“这不好?到时候你们把我抓起来关在实验室里养着,做毒品的唯一供应商和原产地,你再给自己注射一点,还怕什么继母和叔叔?”
昼司跟在他后面,不赞同道:“我又不是什么超级英雄电影里的反派,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短期而言,效果不佳,实验不可控因素太多,投入大、时间线长。”昼司一边习惯性地分析夜愿计划的可行性和弊端,像是给学生作业打分的老式,没留神在跳下地的时候衣摆被一根松脱出来的铁钉挂住,“呲啦”一声拉出一道巨大的口子。
米奥没绷住:“噗——”
昼司他满头黑线地低头看了看,无奈叹气道:“哎,算了,就当燕尾服。”
“就跟你说你的衣服很不适合活动。”米奥幸灾乐祸。
“但是你明白吧,这件事夜愿能发现,未来总会有更多人能发现,你还有一天需要战斗,这个秘密就不可能永久保守下去。”昼司最后这样说。
港口的喧嚣渐渐远去了,周围又只剩下夜风和海浪的声音,安静地步行了一阵子后,米奥竟出乎意料地主动开口了:“我小的时候……我以前,对人生的全部认识就是活着,今天白天能够赚到食物和水,晚上能够躲过变异怪物的攻击,就是这样。后来长大一点,生存不再是最大的难题,我开始试着想要像……想要更加有尊严有原则地活着。”
对方反正也不认识师傅和明队,他索性省去了他们的名字。
昼司有点惊讶——没有想到对方会愿意跟自己说这些类似剖白的话,瞪着眼睛道:“你该不会是要跟我说了这些之后就杀了我吧。”
米奥露出恼火的表情,说:“就是这么打算的。”
昼司有点好笑,道:“你接着说,然后?”
“同时我也发现,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人注定是得不到尊严的,根本不是我十五岁时以为的那样,你努力练枪和格斗就可以变强,”米奥说,“出身和资源的差距,有时候,不,就是次元的鸿沟。”
昼司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和自己说这个了,也感叹道:“是吧,可是到底要向上爬到什么地步才能有尊严地活着呢?”
米奥露出一个有点嘲讽的表情:“看见你的时候我就想,即使是整个废土都望尘莫及的虚摩提大少爷,也过得既不顺心、也不自由。”
昼司挑挑眉,并没有被冒犯,他侧身露出被撕破的衣服后摆耸了耸肩,意思是——没错,就是这么狼狈。
“人有再多的钱,如果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去自己想去的地方,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米奥说得很慢,又一直修改措辞,但昼司没有打断。
“我从不觉得自己特别幸运,也不会矫情地觉得自己有多不幸,”昼司说,“这只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的角色而已,自怨自艾未免太没格调了。”
米奥闻言扬了扬眉毛,又接着说:“再后来一点,一切都被打乱,我生存的方式和坚持的原则,我行动的步调,很轻易地被折腾得乱七八糟。”
“感觉怎么样?”昼司问,“妥协的感觉。”
米奥停下脚步想了想,诚实道:“一开始有点吓人,但久而久之,还不赖。”
他以前觉得世界很大,后来忽然发现世界其实很小,小到某些人伸开手掌就能全部盖住。而自己的身体明明变得比以前要更加强壮,但灵魂却好像又更脆弱了,他甚至开始有了更多荒谬的、不切实际的奢望。
“是因为有了软肋。”昼司说。
米奥有点吃惊地回头看他——对方就好像听见了自己心里的话一般,可昼司站在原地,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他抬起头来眨巴了一下眼睛,米奥狐疑地看着他:“你傻了?”
“原来是这样吗?”昼司莫名其妙地发问。
“这人傻了,”米奥也懒得理他,回头继续前进,“到了。”
两人回来的时候,安息和夜愿还如同他们走前那样各自盘踞一个角落抱着膝盖发呆。夜愿看见昼司回来,想要凑过去讨好主人,但又碍于对方先前的怒火和指令不敢乱动。
米奥在墙角生了一堆火,安息懒洋洋地溜达过来,看他把面包切片后两边烤一下——面包片立马就变得又香又脆。
昼司本在清点存款和物资,分神看了一眼,黑脸道:“这不会是你之前杀人用的刀吧。”
米奥说:“你可以不吃。”
安息眼神频频飘过去看墙角的夜愿,戳了戳米奥,米奥躲开肩膀说:“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安息又睁着圆溜溜的双眼拼命暗示昼司,昼司不动声色地将快速扫了一眼夜愿——今天的海风比昨天还要大,空气更加低温潮湿。夜愿的体温总是比他低一点,昨天的他软绵绵地窝在自己怀里,今天像一只弃犬一般躲在墙根,连火光都波及不到。
昼司转过身来,背对夜愿低声说:“做错了事就该自己反省,什么时候想通了,他自己会过来交流的,这是教育的一部分。”
米奥几乎是有些恍然地点了点头,再看昼司的眼神都变了。
彼处的夜愿已经很久没有被这样关过“禁闭”了,这事在他十五岁之前比较常发生,现在的他又饿又冷,其实跟小时候被惩罚的时候很像——虽然主人从来不会下令不准他吃饭,但只要惹火主人被罚到底舱后,其他仆人就不会给他送食物,这是主人一直不知道的事。
人一旦饥饿起来,面对的世界似乎就会阴暗很多,他无边无际地想——自己一路一来好像真的除了惹麻烦之外,没有帮上主人一点忙,他想到自己被少年打劫的事,又联想到在登上新世纪号的前一天,自己非但没有尽责任帮助主人好好做准备,反而还缠着他给自己“过生日”。
他又想到,等到事情解决他们回去虚摩提之后,他无非也就是眼看着主人和安娜小姐继续相亲结婚。要是不回去的话,自己又什么钱都赚不来,而且现在连安息也讨厌他了。
懊悔和自我厌弃慢慢占据上风,夜愿忽然突发奇想——金发真的很值钱吗?如果自己还有这样一点用处的话,可以换一点钱给主人、帮助他回到虚摩提吗?
届时自己不再存在与此,那样知道米奥秘密的外人也消失了,这样安息就会放心了吧。
他抬眼看了看火光周围的三人,心想着主人可真厉害,原本和他剑拔弩张的米奥如今也平和地同他坐在一起了,不像自己,总是把事情搞砸。
主人先前明明交待他要去废土雇佣多余的侍卫,自己戳破探月基地假象回来的时候为什么不带他们一起呢?那时明明就已经该警觉事态并不单纯了。之前他独自回到日蚀号上时,为什么没有从仆从和罗特夫人口中谈得更多的情报呢?再更早之前,曼德和范修连恩已经无声无息地发展了如此壮大的武装力量,他为什么没有及时发现呢。
以及……为什么在主人还愿意抱抱他的时候,他要推开他,还说“您什么都不懂呢?”
思维到这里忽然停滞了一下,夜愿一时间意识到了一件他此前没有想过的事。
为了确保他的计划雏形能够经受得住进一步的推断,他必须要先验明米奥血液是否的确有非常规的地方,如果没有,计划作废,如果有,再打算下一步的做法。而只有得到了这个信息,他才能在足够的信息基础上做出合理的交易议案,并且了解谈判进退的尺度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