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祈与夜愿(79)
陌生得几乎让他有点害怕了。
擦完之后夜愿又发现昼司衬衣袖子也染上了不少血——是之前冲兰伯特手心开枪时弄上的,但夜愿不知道这一茬,血已经干掉变棕了。
夜愿捏着袖子,怎么也擦不掉干涸的血迹,但仍近乎偏执地一直蹭。昼司不得不抓着他微微颤抖的手,揽过他肩膀安慰道:“好了好了,没事。”
夜愿胸口起起伏伏,慢慢平静下来,安静地窝在他怀里。昼司终于得逞,用下巴蹭了蹭金色的软毛,说:“不跑了?”
夜愿没有回答,脸埋在他胸口发出闷闷的声音:“主人……”
昼司听到这一句心顿时软掉,回答的声音温柔极了:“嗯?”
“罗特被抓走了?”夜愿问。
昼司说:“嗯。”
夜愿又问:“兰伯特说什么了?”
昼司:“抓错人了,该把罗特带回来的,兰伯特是个废物。”
夜愿“哦”了一声,问:“那他有没有说老爷在哪?”
昼司沉默了片刻,说:“你别操心了。”
夜愿又“哦”了一声,但音调却和之前一句大不相同,撑着胳膊从他怀里脱离出来。昼司问:“又怎么了?”
夜愿不吭声,昼司手掌盖在他头顶晃了晃:“哦什么哦。”
“我知道了,”夜愿面无表情道,“我回去帮医生,第一批血清马上要出货了。”
昼司微一扬眉:“这么快?二号它们知道了吗?”
“嗯,”夜愿说,“但医生还是不同意活体实验,大家都在实验室门口耍赖呢。”
昼司闻言两步走到窗边向下看,果然见到实验室门口围了一堆高级变异人,而米奥板着脸像门神一样在轰人。
昼司一回头,发现一眨眼的功夫夜愿又跑没影了。
等待出货的最后几个小时里,所有人都被赶出了实验室,歪七扭八地躺了一院子,安息在草丛里滚了两圈,滚到盘腿坐着的夜愿边上仰着脸看他,问:“怎么不高兴啦?”
夜愿揪着深秋枯黄的草叶,干巴巴道:“没有。”
安息瘪着嘴,学他闷闷不乐的样子:“没有。”
米奥也故意尖着嗓子发出恶心的声音:“主人!主人!”
夜愿不高兴道:“我说话不这样!”
安息拍了米奥肩膀一下,说:“我帮你打他了,夜愿别不开心啦。”
“我没有不开心,”想了想,夜愿说:“我只是……在适应。”
“适应什么?”皮糙肉厚的米奥被打了一下反而觉得痒痒的,伸长腿搁在安息屁股上压着,嘴上说:“不用吃沙子拌干粮了不习惯?还是头发里没有泥了不习惯……说起来,你这几天怎么不跟着少爷打转了?”
反倒天天缠着安息。
夜愿表情空白了停了片刻,又继续祸害起手边的草叶,淡淡道:“我在提前习惯,以后自己一个人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黏着主人。”
“一个人?”米奥瞅了他一眼,“怎么了,少爷那边不是进行得挺顺利的吗?听说倒霉叔叔和邪恶后母都落马了。”
夜愿含混不清地说:“我知道,顺利当然是好的……”
安息:“但是?”
“但是一切解决之后,也就是……也就是结束的时间了,”夜愿说,“主人会回到地心大厦去,或者日蚀号,这次不会再有人质疑他的位子,也不再需要我的帮助,会有新的人代替我继续陪着他。”
“然后他会继续和安娜小姐约会,订婚,结婚……”夜愿说着声音就渐渐低了下去,费力地动了动嘴角,但没能成功地摆出一个笑容。
米奥和安息对视一眼,问:“你确定?谁和你说的。”
“没有谁和我说,但这也不是很难猜测的事,”夜愿耸了耸肩,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大概是怕我伤心吧,主人之前去地心大厦的时候已经和安娜小姐见过面了,但是没有告诉我。还有兰伯特的事、罗特夫人的事,他也都不让我参与了……”
自嘲地笑了笑后,夜愿说:“你们知道的吧,以前总有人叫我是主人的走狗,是个被利用的工具,其实我从没为此受过冒犯。反倒是现在……要是完全没了作用,还能算是工具吗?只是碍眼而已,连狗也没得当了。”
安息默不作声地听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伸手抱了抱他,说:“没事,他不要你我要你。”
“喂喂喂,”米奥忍不住出声了,扒拉住一边一个将两人撕开,“说就说,别动手。”
“喵,”安息瘪着嘴扑住米奥,搂着他的腰假哭起来:“夜愿好可怜啊!”
他这一声嚎,引得窗口探出不少好奇的脑袋,被米奥抬眼一瞪又缩回去了。
米奥腰间挂着安息满脸黑线,恼火道:“知道了知道了,真麻烦。”
于是两位饲主发生了如下对话。
米奥:“喂少爷,我听说小狗得不到主人的关注会得抑郁症。”
昼司莫名其妙:“?”
米奥:“而且有可能产生偏执性心态和行为,比如去抢别人家的肉骨头。”
昼司:“这你就纯属胡说八道了。”
米奥无动于衷,接着说:“而且产生了会被主人抛弃的焦虑之后,可能在绝望伤心之下会自己离开。”
昼司沉默了。
昼司终于说:“他人呢?”
米奥高兴了:“实验室门口,你快去把他带走。”
“夜愿,过来,有话和你说。”
昼司此话一出,夜愿眼前一黑,脸上立刻摆出一副死期将至的样子,心里想——终于来了吗。
昼司把他拎到一间空客房里,门一落锁便抱着手臂单刀直入,问:“你想去哪?”
“啊?”夜愿茫然道。
昼司说:“我之前也问过你吧,在日蚀号上的时候,因为你一副随时准备卷铺盖走人的样子。”
见夜愿仍半张着嘴,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昼司直截了当地说:“你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扔掉了,所以与其被抛弃,还不如自己走来的有尊严一点?”
夜愿抽了一口气,像是完全没料到他会说这样的话,昼司一字一句地问:“你没有想过,万一我说不准呢?”
夜愿:“什、什么?”
“如果我说不准呢,你不是说想要成为我的吗,你小时候说过的,做什么都行,”夜愿眼看主人漂亮的嘴唇吐出了残忍的话,“如果我说,你是我的,我要你陪着我,哪儿也不准去,你又要怎么办呢?”
夜愿死死咬着下嘴唇,眼眶倏然红了,表情看起来非常受伤,喉结上上下下地动着,像是在拼命吞咽下快要溢出的什么东西。
他的表情就像是终于慢慢明白过来昼司话里的意思,从茫然到吃惊,再到几乎是有些怨恨地瞪着他。
昼司又说:“我这样说了,你还走得了吗?”
夜愿咬着牙,带着哭腔道:“您……您是故意的!”
都被欺负成这样了,居然还用“您”这个称呼,昼司都有些无奈了,语气却冷冰冰的:“哦?你倒是说说我是怎么个故意法。”
“您明知道!明知道只要给我一点甜头,我就会又忘了过去的伤疤,忘了可能遭受的伤害,忘了……忘了您不爱我的事。即使毫无尊严,也要贪恋跪在您脚边的一点机会,”夜愿像是气急昏了头,说出了一大堆昼司此前从没听他用过的词,“您明知道只需要一道命令我就会什么都会去做,让我走也好,让我留下也好,即使是让我立马从循环艇上跳进海里,我也不会反抗。”
“您从来都不需要做任何事证明我对您的爱和忠诚,却一再地测试我,像玩弄一条愚蠢的狗,看它要被踢多少次,不敢再把球捡回来。”夜愿一边说,眼泪不断地涌出来,又被他气急败坏地抹掉,竟然胆大包天地数落起昼司历年来的罪状:“您亲吻我、拥抱我,却又不爱我,还让我去为您找床伴,让我为您安排和安娜小姐的相亲……简直,简直坏透了。”
昼司从头到尾都平静地看着他,只有在他说“从循环艇上跳下去”的时候才皱了皱眉。
夜愿急促地喘息了一会儿,总算收住眼泪,表情灰暗地说:“我懂的,把所有选择放在利益天平的两端衡量,这样就能做出最为理智的判断,我都知道的,同安娜小姐和果戈里家相比,我根本连站上天平的资格都没有。”
“我都懂的,只是……我明明都已经接受了这件事,都已经打定主意要乖乖闭嘴了。”他愤怒的质问很快偃旗息鼓,变为低声喃喃:“为什么不准我走,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我只是不想亲眼看着这一切发生而已,这样也不行吗?”
夜愿把脸埋在手里,发出呜咽的悲鸣:“一定要,一定要这样反反复复地杀死我才行吗?”
昼司低头看着他——夜愿缩小成一团火光燃尽的灰烬,扑簌簌掉落着绝望的残渣,他叹息一般道:“终于说出来了。”
“你这个不诚实的小家伙,”昼司说,“躲来躲去的,可算说出心里话了。”
他膝盖分开跪了下去,试图把蜷在地上的夜愿搂在怀里——但这次夜愿没有听话,挣扎得很厉害,温热的泪水滴滴答答。
“有一点你说对了,”昼司说,“天平上的砝码,的确没有你。”
夜愿一下停止了挣扎,他看起来委屈万分,肩膀垮着,手指搅在一起。
昼司又说:“但是其他部分全都错得离谱。”
“不只是你,我也实在不算聪明,不然怎么可能这么久才意识到,”昼司低头看着他,说,“你对于我来说不是砝码,是天平的一部分。”
“你不处于天平的任何一头,因为你就是杠杆本身,从第一次发现你想要离开的时候起,我就试着想象了一下那将是什么场景。”
夜愿有些茫然地抬起头,似乎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朦胧的水雾之中,主人的眼睛里似乎也弥漫着悲伤。
他为什么悲伤,是被我传染了吗?
“没有你的场景里,我所有的衡量忽然都失去意义、不复存在,这实在太荒诞了,怎么可能因为一个人,整个世界的系统就崩塌了呢?”昼司浅浅地苦笑了一下,“你爱我,也必定以为自己爱我比我爱你更多,但你也爱你父亲,爱照顾过你的林姨,爱你的好朋友安息,我纵然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但你却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爱的人,唯一的挚友,唯一的兄弟,我不觉得我的爱比你要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