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婚(44)
他本想坐火车转高铁再到纸上的地址,但坐了两站就忍不住了,把省钱的心思抛到天外,急匆匆订了最近的机票,下了机坐上出租,飞快往研究所赶,他心里七上八下,后颈寒毛直竖,满脑子只叫嚣着一件事,就是找到温元嘉的人······当面向他道歉,求得他的原谅。
元嘉会原谅他吗?
他要道歉的太多了,要弥补的也太多了,以至于舌头打结,口唇卷曲,半个音节都崩不出来。
的士师傅看他心急,一脚踩上油门,把速度加到最大,两人踏上小路狂奔,在研究院院外甩尾停下,邢烨拉开车门跳下,闷头往里面闯,卡在门边想到什么,匆匆后退几步,险些栽下楼梯。
他这么不管不顾进去,冲进去就要找人,会不会吓到元嘉?
万一元嘉在做手术,或者在参加高级学术讨论,或者在开什么重要会议,会不会给元嘉造成困扰?
一念及此,邢烨四下看看,找了附近一家三楼有窗的饮品店,点了一杯咖啡,站在那向窗外看。
这里位置极好,能将整个研究院尽收眼底,他没有元嘉的确切地址,但他心里驽定,只要在这里等着,总能见到元嘉。
半个小时过去,研究院门口人流涌动,看不到熟悉身影。
一个小时过去,咖啡冷到凝结,杯口没被人碰过。
两个小时过去,服务员来催他结账,邢烨又点了几杯,贴在窗边看着。
两个半小时过去,天色渐渐暗沉,熟悉身影闯入视线,邢烨猛然起身,两腿撞上椅背,椅子摇晃作响,他贴上窗户,瞪大眼睛,死死盯着楼下,掌心紧握成拳,指甲掐进肉里。
那个身影,一定是元嘉没错,那元嘉身边的人······是谁?
即使人在高处,都能看到那人护在元嘉身边,探出两臂虚拢对方,像个忠心耿耿的守卫,一刻都没有离开。
最重要的是······元嘉并没有拒绝。
眼底干枯发涩,邢烨想起随风飘散的花朵,浸透泪水的眼睛,被自己捆在怀里的身体,还有那稍纵即逝的声音:“一次又一次······我也会绝望的。”
元嘉绝望了么,决心斩断过去,开始崭新人生?
直到走到研究院门口,被玻璃门撞到脑袋,温元嘉才从梦里醒来,他揉揉脑袋,看到身旁的朱长厚,连连向他道歉,朱长厚摆手表示没事,示意他进门参加会诊。
整场会诊由温衡主持,温元嘉站在角落,埋在阴影里面,从头到尾嘴唇紧抿,一句话都没有说。
会诊在十点结束,朱长厚回酒店休息,温元嘉默默站在角落,等温衡收好文件,转轮椅离开的时候,他踩向灯光,踏出修长影子:“哥,成佳哥不在,我今晚送你回家。”
温衡定在原地,半天没有说话。
外面下起淅淅沥沥的雨,乌云覆盖天色,人|流越来越少,温元嘉一手推着轮椅,一手举着雨伞,雨伞顶|在温衡头上,自己浇的湿透,雨水沿裤脚向下流淌。
“哥,你记得吗,上初一的时候,我捡了条奄奄一息的小鱼回来,那时也是这样的天气,你说家里不准养除人以外的活物,我偷偷养了,你大发雷霆,逼我把它丢出去,不丢就扔到地上踩死,我不得不放到外面,可附近只有小水坑,天晴它就活不了了。”
“初三的时候,坏同学抓了一只小龟,戳瞎了小龟的眼睛,我挨了一顿打,把它抢了过来,偷偷改装之前的鱼缸,想把它养在里面,你发现了不让我养,说如果养在家里,就把它另一只眼睛戳瞎,龟壳踩碎,让它烂成碎泥,永远别想超生,这些你记得吗?”
窗外雷声轰鸣,电光劈裂闪来,割裂白皙侧颜,凿透浅色瞳孔。
车轮滑入别墅,在一楼走廊咯吱向前,狭长隧道里只有两人,掠过一排接一排高窗,光刃劈开岁月,细碎声响凝结,温元嘉定在原地,按住温衡椅背,深深向前弓腰,胸膛起|伏收|紧,抽吸一口寒气:“哥哥······这次又是什么?那场手术之前,你和邢烨说了什么?”
第56章
潮气弥漫过来,沿裤脚向上攀爬,像一只蘸满冰霜的手,摸上来拧住胸口。
十年,不,快二十年了,这是弟弟第一次质问他,没有退缩没有恐惧,迎面而上直奔主题,连遮羞布都撕碎了。
温衡手指交叠,素白面容被雷光映衬,浅色瞳仁微颤,倒映粼粼波光。
雨季潮湿的时候,肌肉萎缩变本加厉,常年运动不足,心肺功能比不上常人,温衡喉口发紧,舌底泛出痒意。叮咚雨声垂落,沿裤脚积成小涡,温衡垂下眼睛,极浅勾唇:“温元嘉,我是你哥。”
“我知道!”温元嘉站直身体,前后微微打摆,手臂横在眼上,“刻在骨头里了······从来都不敢忘,那哥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和邢烨说了什么?”
“我说他别想进我温家的门,连博士都念不下来,和小学生没有区别,能有什么共同语言,”温衡敲敲扶手,弹出规律哒哒,“我说他有生育问题,这辈子都不会有下一代,最好别耽误你。还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自己要在淤泥里过一辈子,还幻想把天上的人也拖下去,让他回去找个地方照照,好好认清现实,早点从白日梦里清醒,回他的臭荷塘去。听清楚了么温元嘉,都告诉你了,现在满意了么?”
背后牙齿咯咯,身体剧烈颤抖,情绪如勃|发怒涛,囫囵淹没理智。
“凭什么?”温元嘉咬紧牙关,前后摇摆,几乎站立不稳,疼痛摧古拉朽而来,将他拽入深海,“哥,你教育过我那么多次,做医生要有医者仁心,一切为患者考虑,你做到了吗?你对其它患者也这样吗?在即将手术之前,极尽羞辱对方,影响患者情绪?把私情摆在患者前面,高兴就夸上几句,不高兴就一脚踹开?你教我的,我谨记在心,一刻都不敢忘,可你根本没有以身作则,你不配再教育我,你!不!配!”
窗外雷声轰鸣,电光冲进窗户,劈裂割开脚面,温衡捏紧扶手,喉管被人捏住,他转开轮椅,划出咯咯鸣音,和温元嘉面对面相望:“这些话憋了多少年了,早就想说了吧。”
“对!我不懂爸妈为什么生我,我不明白!为什么爸爸一年都不看我一次,我不明白!为什么我是个灾星,我不明白!如果可以选择,我不想被生下来,不想活到现在!为什么妈妈执意生我,为什么她活不下来,为什么不把我打|掉,为什么要受你们掌控,为什么我想要的东西,无论怎么努力,都没法留在身边······”
快二十年唯唯诺诺,小心翼翼活着,每天在钢丝上行走,生怕坠落下去,他在外人面前,是念书跳级学业优异的小温总,是生在富裕人家一帆风顺的幸运儿,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怎样如履薄冰前进,像个在车水马龙中行走的盲人,用杖尖探索前方,生怕被扑面而来的车流撞翻,人生中唯一一次自己选择的事······就是追逐邢烨。
他喜欢那种自在乐观天真的感觉,喜欢那种一往无前,开辟事业,掌控自己人生的感觉······ 那是他生而为人,却求而不得的东西。
温元嘉捂住眼睛,泪水沿指缝淌落,汹涌浸透指尖,
时针静静转动,乌云倾泻而来,片片围堵天际,雨声由慢至快,噼啪敲打玻璃,温衡面无表情,斜斜倚上靠背,弟弟抽噎不停,哭的喘不上气,他慢条斯理把玩骨节,转头看向窗外。
街上一个人都看不到了。
人生苦短,快乐同样短暂,幸福似乎转瞬即逝,难以握入掌间。
“哭够了么?”温衡转动轮椅,沿走廊滑向前面,“哭够了回去休息,明天还要上班。”
他没法再留在这里。
弟弟的话像一根小刺,在胸口驻扎下来,它吸食血液而生,长成一根荆棘,肆意向上探头,将心脏捅出窟窿,撕开惯常以来的保护伞,让他直面现实,看清自己的心。
每次都会把小团子惹哭,从小到大,他从来学不会做个好哥哥,想要把最好的都给弟弟,却总让弟弟伤心。
该放手了吧。
或许······一直行差踏错,早就该放手了。
温衡转过走廊,不知向前滑了多久,眼前黑雾弥散,他闯进书房,翻箱倒柜找药,氧气罩不知丢在哪了,肺里的风箱越漏越快,他扶住桌角,眼前阵红阵白,脖子像被细线掐住,一口气吊在喉口,半天喘不上来。
温衡抓住桌角,紧紧弯折身体,那口气越喘越深,越凹越紧,脑袋顶|在桌上,额头压住红痕。
雨越下越大,花店老板于冬打算提前关门,他从柜台走向门口,卷帘门放下一半,一个浑身湿透的人闯进大门,四处寻找花束:“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您这有吗?”
这是附近最后一家,还没歇业关掉的花店了。
这座城市像是用水做的,天气比小孩变脸还快,刚刚云朗气清,这么快便大雨瓢泼,要将城市淹没进去。
邢烨一直在饮品店三楼等着,眼看元嘉推温衡出来,和温衡离开院门,拐进半山腰的别墅,消失在丛林后面。
他不敢贸然上前,更不能空手上前,实在太没诚意,可出来时心急火燎,什么都没有拿,现在去哪去找礼物?
泥泞土地里满是野花,邢烨想起随风飘散的蒲公英,它们被大雨浇透,哪个都采不出来,他掉头跑向街里,挨家挨户找花店,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家,店主于冬指向后门:“开车过来的吗?九百九十九朵,你一个人可拿不走。”
邢烨碰个钉子,只能买来九十九朵那束,解开外衣抱着,跑进瓢泼大雨,他裤脚鞋面被泡透了,鞋底浸透水涡,踩上去一脚泥印,别墅群的保安都回保安室躲着,外面的戒备少了很多,邢烨弓腰驼背溜进去,凭记忆闯进元嘉的院子,他站在屋角,仰头看着这几层小楼,想到一个现实问题······不知道元嘉住哪个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