桶子清单(41)
不过太神奇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一切过往竟然都变得非常遥远,连带对这些过往的情绪都好似模糊了起来。
不怪他难以敞开心胸和人交往,他身上背负着的包袱对于任何一个普通人而言都太沉重了。谁愿意平白无故去接受一个失去至亲幼年和备受欺凌的青春?谁不想轻轻松松,舒舒服服,等待一段疗愈关系的开展?谁不是一路走来,光是处理自己的人生问题和情绪就已经筋疲力尽。
所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吗?简常彻心想,当宗迟说“但他不是你”的时候?
他甚至开始怀疑,宗迟拯救的那个小男孩是否真实存在,亦或那就是困在执念中的旧日的自己。
枯黄的树叶层层叠叠,踩上去松脆作响,两人绕着小岛走了一圈,又回到码头边上了船。
第33章 22点5岁
离开湖岛,宗迟的驾船技能已经趋于熟练,甚至还可以一手把方向盘,一手喝啤酒。他把游艇开到一片开阔的水域上,粼粼波光表面聚集着不少水鸟,水滴从它们白色的羽翼上滑溜溜地滚落,闪烁着晶亮的白光。鸟儿们一点也不怕人地围着他们的小船盘旋,似乎知道有人的地方总有吃的。
到这会儿,宗迟总算想起来本次出行的主线剧情,并且翻箱倒柜把鱼竿渔具拼起来了。临了要抛竿的时候,却发现最重要的鱼饵竟然没带,只得露出一口白牙——简常彻气得想用鱼钩勾着领子把他丢下去。二人干脆关掉了发动机,一人一杯酒,在水面上漂着晒太阳。
清风徐来,浪波绵延,有节奏地拍打着船体,带着他们轻轻摇晃。太阳暖烘烘的,简常彻眯着眼躺了一会儿,又想起之前的话题来——关于宗迟少时的往事。
他心里莫名痒痒,面上不动声色地问:“你开始上学之后,应该就不太能住这边了吧?”
“嗯,不过每年暑假和春节都回来的,我奶奶包的饺子可好吃了,可惜你来晚了。”宗迟说,“冬菇马蹄鲜肉馅儿的,马蹄带着甜,又有些脆脆的口感。冬菇很鲜,配上肉,然后用酱油醋和油辣椒一拌……”
“哦,我知道你为什么那么执着于诳我给你包饺子了。”
“然后我爷爷特别爱喝茶,我老跟着他一起喝,有时候喝太猛,到半夜都精神得睡不着。”宗迟怀念地笑笑,“所以后来上大学赶死线要熬夜通宵的时候,我就拖我爷爷给我寄茶。但他每次都不愿意,说我不准我熬夜。”
“总的来说,除开偶尔和同学朋友出去旅游的时间,我其他日子都在这里。”宗迟说,“这是我的家,你说得对,老子一定要把这个房子买下来。”
“行行你别激动,”简常彻忙坐下来,“别把船晃翻了。”
我不太确定你见到我的是什么时候,按照时间来推算……大概是我大二的时候?那时候我应该已经出国留学了。你想,我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回来,时差都还没倒,结果你爹不在家,你妈还张罗着什么社交晚宴,你说你烦不烦。”
这种苦恼,他想烦也没得烦啊,简常彻心想,又问:“你从哪里回来?”
“你问我大学去哪里读的吗?”
“嗯。”
“本科伦敦,硕士在美国,在一个叫罗德岛州的地方,超小。”
“罗德岛州?”简常彻好奇道,“怎么听着像个游戏里的地名。”
宗迟乐起来:“谁说不是呢,你别笑,布朗大学还挺不好申请呢。”
“没笑你,”简常彻双眼闪着真诚的光,“我觉得你很厉害。”
宗迟顿了一下——他没有立刻用社交性的自谦糊弄过去,也没有习惯性地嘚瑟找夸卖萌,而是认真想了一下,然后说:“如果是你,也可以做到。”
“我说真的,如果你有机会,如果你和我以及我那些同学和朋友们拥有着相似的教育资源……”宗迟说着说着,渐渐坐直身体,最后他正色道,“不,只要你想,其实什么时候都不晚。”
看他这么严肃,简常彻反而笑起来:“怎么,你要资助我出国留学吗?我可不会说英语,出门就抓瞎了,你要再给我资助个翻译同行吗?”他轻松地说:“而且如果我会了,以后你再用英语叨咕我,我就能听懂了。”
“有什么关系,我还可以用法语骂你。”宗迟正经地说。
简常彻轻轻踹了他一脚。
只是宗迟看起来不知为何有些感慨,他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你才22岁。”
简常彻板起脸:“马上23了。”
“你才22点5岁,广阔天地,大有可为。”他一把将简常彻拉起来,拽到自己身前,然后按着人胳膊大腿逼他跨坐在自己腿上。宗迟十分顺手地搂着他的腰,头靠着他脖子,脸埋进他肩膀里,顺畅地完成撒娇一条龙,闷声闷气地说:“但真要送你出国读书我可不愿意,不,我也跟着去,我要去陪读!”
简常彻哭笑不得——他仰着脖子转了转,环顾周围方圆几百米,意识到可见范围内确实只有他们一双活人,便也懒得再和宗迟纠结。他手臂环在宗迟肩膀上搁着,手指无意识地划拉他漆黑的发丝,把他头顶的墨镜拎起来戴在自己脸上。
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开口了。
“不过……其实我是真的想再学点什么,”简常彻有点不好意思地轻声说,“以前总是忙着打工赚钱,没时间,也不敢停下。后来虽然情况好了一点,但是心态一直转不过来,总觉得少干一天活就吃不上饭交不起房租了。”
他想起自己以前还怒斥宗迟是个“有钱的穷人”,不禁有些讪讪。
“近几年攒了点钱,墓地续约的时间还早,明年开始可以稍微少忙一点,少接一些倒休,然后多看看书,看能不能考过……反正我是这么打算的……”
他声音越来越小,好像每多说一个字,底气就泄露一分,最后又变成了无声的嗫嚅。他的这些努力不但想法不成体统,更上不了什么台面,和什么布朗大学根本没法比。但他从起点处落下太多了——他已经决定不再纠结于一些无法改变的东西自怨自艾,而是重拾自己的务实派风格。只是过去,他一旦决定要做什么,几乎很少论证前因后果,多半是拿起来就开干。既然不是天才,只能多多努力。他不善于做太长远的计划,对太过遥远的未来也没什么期待,更没有和谁分享过自己的计划。
“嗯,我相信你。”宗迟说。
我相信你。
简常彻瞬间闭上了嘴。他似乎从没听过有人对他说过这句话——无论是很早就缺席了的父母,福利院的老师,还是医院的前辈领导,他们偶尔会说一句“干得不错”,或是“继续努力”,但从没有人这样坦率、甚至接近盲目地说“我相信你”。他连自己什么具体计划都不知道,他连自己有多笨拙也根本不清楚,怎么能就草率地相信自己呢?宗迟这家伙平时批准投资时有多挑剔他可见识过,可是现在,仿佛一切尚未开始,他就已经比自己还早预知结局即将是如何完美的大胜利。
太愚蠢了。
幸好宗迟没有抬起脸来,省去了他表情控制的苦恼。
“嗯,”简常彻舌齿一碰,几不可闻地说了声“谢谢”。
他感觉到搂着自己腰的手臂收紧了些,试着推了推,却根本挣不动。简常彻低头瞅着他的发旋,也懒得挣扎了,索性把下巴靠在宗迟头顶休息。
“干嘛呢,不准撒娇。”简常彻嘴上这么说,但胳膊也依旧口是心非地圈在宗迟肩膀上——反正没别人看见,反正是宗迟,没关系的。
我难道,现在正是在被人爱着吗?他稀里糊涂地想。
难道一直以来,不是他在娇惯大小姐,而是大小姐在宠着他吗?
简常彻思绪万千,宗迟昏昏欲睡,两人相互搂着,好像两只结伴晒太阳的猫,在湖上漫无目的地漂了一会儿,直到不远处传来了另一架马达的声音。宗迟还没反应过来,肩膀被猛地一推,怀里热乎乎的人瞬间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