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川(60)
“程大夫……”
病床方向忽然传来低闷的声音。
凌意不知何时似乎又清醒过来,正看着他这个方向。
程开霁走过去短暂地拿下氧气罩,“怎么,哪儿不舒服?”
病房温度高,棉被又盖得严,凌意额上热出了细密的汗,刘海湿软地搭在前额。他先是喘了几下,然后身侧的五根手指无意识地收拢,把床单压在手下借力。
“有没有一个小朋友跟我一起送来?”
程开霁看着他,简短地想了想,明白他在指谁了。
“是不是一个小男孩。”
凌意下巴缓慢地点了点,幅度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他第二天就转到肿瘤专科医院了,目前的状况我不清楚,估计有人在照看。”
听完他的话,凌意显得有些出神。这种出神不同于一开始的虚弱迷蒙,这是一种夹杂着怅惘的,无能为力的情绪。
“你怎么这么能操心。”
凌意闻声抬眸,错愕地看着他。
“他是你儿子?”
凌意缓慢摇头。
“自己才从鬼门关回来,就开始关心起别人的儿子了,以为自己是有九条命的猫?”
他很少用这种口气跟病人说话,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面对这个病人显得有些逾矩。非要追究,似乎是因为他觉得凌意有些眼熟,不过不敢确定。
身上的手机震了,他拿起来,见是副院长有事叫自己过去,就说:“行了,你好好休息,我过几个小时再来看你。”
凌意没有多说,眼睫很听话地垂着。
程开霁顿时觉得自己训重了,有点不忍心。走到门口,手都摸到门把,他又转过身,隔着一段距离看向凌意。
“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凌意缓慢侧眼。
程开霁定睛看着他:“大概三四年前,半夜,你是不是来急诊看过手,那晚我也当班。”
之所以时隔多年仍未忘记,是因为——
“当时你的手是被铐着的。”
—
另一边,看守所外。
傍晚时分,铁门打开,厉醒川在律师的陪同下走出来。上了提前备好的车后,高薪请来的律师很尽责地嘱咐:“厉先生,杨斌那边虽然已经立案,这段时间您仍然有配合调查的义务,建议您尽量在本市活动。另外像那天那样的冲动之举千万不能再有了,再来一回连陆总都保不住您。”
就差直说你下手太重,把人打死打残是要坐牢吃枪子的。
“替我谢谢陆总。”
明明在看守所待了整整五天,可厉醒川坐在后排,浑身骁悍之气丝毫不减。他低头看着自己袖口残留的、已经呈褐色的血迹。在看守所好几天,一直没有换过衣服。
律师也算见过不少狠角色,但这种差点打死人还能全须全尾面不改色的,也能称得上“凤毛麟角”了。
他用拇指跟食指推推眼镜,尽量让自己显得很职业:“杨斌的贪污证据都是您这两年冒生命危险收集来的,这段时间他滥用枪支、经营会所也是您找局里的线人拍下来的,能扳倒杨斌全靠您计划周详,陆总不敢居功。”
厉醒川肩膀松垮,没有应付他的恭维。
“不过陆总也说了,有机会还想跟您再切磋射击,这段时间他实在技痒得很。”律师赔笑,“您把陆总口味养刁了,现如今俱乐部的教练都入不了他的法眼。”
“一定。”厉醒川不卑不亢,“忙完这阵我一定登门致谢。”
“我代陆总恭候大驾。对了,今天送您回哪儿?”
这个问题让车厢瞬间沉寂。
从看守所出来,天地骤然变了一种颜色。小树入院,有母亲厉微在照顾。凌意中枪,昏迷不醒,侥幸保住一条命。
一种后怕的感觉顺着脊椎往上爬,想到当时的画面,他的太阳穴就炸鞭般乱涌。
“劳驾你送我去中心医院。”
“好的。”
律师见他合眼,估摸着是要补眠,因此也就不再打扰。可没过多长时间,却见他又把眼睛慢慢睁开,上前拍了拍司机的椅背:“劳驾,开快一点,我赶时间。”
自此轿车开得飞快。
窗外的夕阳是淡红色的,通往市区的路荒芜又寂静。他侧过头,降下车窗后微微仰起下颏,沉默地看着已经快要露形的月亮。
与此同时凌意也从长长的一觉里醒过来。
护士进来替他收起窗帘换过药,他把头扭过去,一边听着小推车磕托磕托的滚轮声,一边看着窗外渐渐暗下去的天。
房间极静。
在他的注视下,原本森冷的天幕泛起一抹青色,落在眼中很有些熟悉。硬币大小的月亮边缘朦胧,像是眼泪在深色纸张上晕开的一块印子。死里逃生后终于完全清醒的第一夜,本该是庆幸且欢愉的,但因为房间太大,月光都装不满,这份欢愉中又难免带上了一点凄清,甚至就连那仪器的声音也显得过分冷静,缺乏一些人味。
其实凌意是很不安的。
对于事情到底发展到了哪一步,没有人来向他交待。对于厉醒川究竟为什么会被羁押,那个楚然也只是一笔带过。甚至对于自己的身体,他都有一种失去控制的感觉,好像今天还在,明天眼睛一闭也就走了。
另外还有程医生傍晚时说的话,也叫他不安。
程医生说,他身体底子已经被毁得差不多,今后想要完全恢复难度很大,眼下比较切实的目标是重新变回一个能工作、能养活自己的普通人。
当然,这不是程医生的原话,但凌意已经听出了这层意思。
他多少觉得有些灰心。
真要是成了个废人,今后怎么照顾自己和妈妈?
多大的磨难都不能够打垮一个人,真正将人打垮的是看不到尽头的磨难,一山翻过还有一山,一河渡过还有一河,什么时候才算终点?
他就这么望着窗外,不知道望了多久。护士进来看到了,说:“休息一会儿吧,老想事情也伤神的。”
这么昏暗的光线,她居然也看出他是在想事情而不是放空。
凌意轻轻嗯了一声:“好的。”
话音刚落,隔壁传来仪器的尖鸣,护士闻声说了句“坏了!”,紧接着就放下东西跑了出去。
在凌意神智不清那段时间,其实这种抢救提示音听到过很多次,因此他现在一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护士离开的时候没关门,走廊一阵兵荒马乱,脚步声纷至沓来,几个医生冲进隔壁抢救,连换人做心肺复苏时的呼喝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凌意心里也害怕,但多少还算稳得住,抿紧唇默然地在心里为素未谋面的“邻居”祈祷。
要是今天自己刚转危为安,隔壁的病友就意外离开,想想总觉得不是滋味。
大约过了几分钟,忽然有一阵格外急促的皮鞋声音奔袭过来,停在隔壁顿了不过一秒,就开始高声又急切地喊:“他怎么了?凌意!”
“现在在抢救你不能进去!”
“让我进去!凌意!”
嗓音嘶哑又干燥,喊他名字的人似乎已经焦急到了极点,焦急到都……都有点昏头了。
凌意微张着嘴,怔愣望着门口。
作者有话说:
跟大家解释一下,楚然和陆行舟是一家的,是另一本书的主角,没看过也不影响
第43章 卸下身上的枷锁
怔了半晌,凌意才猛然回过神来。
那声音是醒川的!
自己好端端的在这里,但醒川一时情急错认房间号,误把别人当成了他,一定是这样的。这么一想他就迫不及待地抬起脖子:“醒川,是醒川吗?”
但这声音实在太低弱,揪着床单也就那么芝麻大的音量,以床为直径画一个圆,出了圆就听不见了。
偏偏他又不能动,又不能下床走,耳听见外面动静越来越大,隔壁像是都快打起来了。
行事一向敏锐冷静的厉醒川,居然也有这样莽撞混乱的时刻,正应了那句关心则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