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川(78)
湿润的空气,连带着凌意的脸上也有一层雾,像蒙了薄薄的一层纱。
“你呢,凌意,你愿意吗?”
静了片刻。
“还是——”
“不行。”
凌意的声音被另一个人盖过。
侧过眸,见厉醒川眉梢微微沉下,面孔异常冷峻。他马上低声:“还是换个人吧,我有点晕车。”
“你说你,自己车技不精还非要较劲,搞得大家现在还要费神照顾你。”谢思昀过去把程开霁架起来,拐杖塞进他手里,“乖,自食其力去,大不了回来给你带夜宵啦!”
程开霁尴尬得面色铁青:“行了行了,谁也不用跟我一起住,我自己没问题,又不是真残废了。”
“这才对嘛。”谢思昀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又看向好友,“走吧醒川,再不走就晚了。”
凌意问:“去哪儿?”
谢思昀冲他眨眨眼:“醒川带我骑车去。”
“骑车?”凌意看向厉醒川,厉醒川转开脸,没解释。
两人的身影结伴溶入路灯深处。
下午的暑气渐渐消退,晚风吹到脸上凉津津的,周身毛孔却有种闷热的感觉。出过的汗黏黏地贴在身上,衣服好像一层薄膜,裹得人不太舒服。
坐了一会儿后,楚然跟随来接他的陆行舟一同告辞。两人说要走海边走走,栈桥边的夜钓有灯有鱼可看,退潮的沙滩还有别处见不到的贝壳跟彩螺,这里的晚上尤其有意思。
他们约凌意一道去,不过凌意当然是拒绝了。
虽然他也想看看外岛的夜,想亲眼瞧瞧那些贝壳跟螺、那些只在晚上出现的灯、那些辛苦夜钓得来的鱼是不是真的那么有意思,但人家是一对,他去算什么。
程开霁陪他在花园坐着。
时间在虫鸣跟光晕中模糊。
铁绀色的庭院灯下,有一只甲很厚的小虫子,沿着灯的外罩边缘一遍又一遍地绕着圈,像是迷失了自己的方向。
凌意看得入了迷。
“凌意……”程开霁许久才开口,“抱歉,如果不是我不小心伤了腿,现在还能陪你出去走走。”
那只小虫子振翅飞走。
凌意慢慢抬眸,程开霁歉疚的脸直直地落入眼帘,“早知道这样,这一趟咱们俩不来倒好了。”
凌意发觉程开霁这个人总是话里有话,他不大喜欢。静默片刻,他扭头,随手摘了片叶子搓在手里,“这里这么美,怎么不该来。”
“可你开心吗?”程开霁看着他。
“开心啊。”他很淡地笑了一下。
“真的?”程开霁拧眉,右手把拐杖握紧,“我怎么觉得你一点也不开心。告诉我,你跟厉醒川在一起这几年开心过吗?”
凌意慢慢把头抬起来,很平淡地看着他,“当然。”
“你要是真把我当朋友就别骗我,他这个人——”
“程开霁。”凌意嗓音忽然被风吹冷,“醒川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我跟他在一起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除了我没有人可以下结论,你明白吗?”
程开霁收住口。
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凌意的态度又软下来,头微低,“你为我好我知道,我只是想说,醒川不是你想的那样。他这个人……”
他顿了顿,放轻声音,“他这个人挺别扭的,你看到的他跟真正的他不是一个人。如果你多点耐心,试着去了解他,很快就会发现他究竟有多好。”
程开霁撑着拐杖站起来,看着他将膝盖间的叶梗搓得轻轻转动,明明是很平淡无趣的动作,他做出来却柔和得叫人想拥抱。
担心失态,程开霁一言不发离开。
凌意一个人去海边转了转,没走远。这里白天是酒店的私人海滩,晚上才会开放给其他游客。有人艺高人胆大,大晚上还在结伴冲浪,激动的欢呼声此起彼伏,一听就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水花溅到他脸上和身上,他停下来看了一会儿,觉得很有意思,索性将鞋脱掉,在浅水中走了一段路。
海水温凉,缓缓没过脚掌,褪去后在脚背留下白色泡沫。每走一步,沙石都轻轻磨着脚心,偶尔踩到拇指大小的贝壳,他就捡起来攥在手里,一段路走下来居然积攒了五六个。
很久没有这样放松的时候了。妈妈在疗养院有人照顾,杨斌在监狱有人看守,而他自己的身体也在一天天变好。此刻什么也不用想,什么也不用怕,就只是跟时间一秒一秒地度过。
程开霁不明白,凌意是真的觉得开心。
无论从醒川那儿得到什么样的答案,他都已经从如今的生活中得到满足。相比从前,他是拥有太多太多了。醒川即便不能百分之百爱他,至少也爱过他,这是毋庸置疑的。再过不久也许他的手也能重新执笔,他能重新坐到画布前,笔蘸墨,墨绘心。
如果真有那一天,第一幅他想画醒川。不一定是正脸,也许是一只手,也许是背影。
真的,他还一次也没有画过醒川。总觉得无论怎么画,那种悸动没有具象,也不能用色彩跟线条呈现,到头来还是白费功夫。
但现在不同了。年少的感情经由时间酝酿,苦辣酸甜皆有色,分分合合自成景。醒川的样貌,他们经历过的那些事,去过的那些地方,甚至是那几棵白玉兰树,都已经在这五年的淬炼中深深烙印在凌意心底。
海风轻柔。
胡思乱想个够本后,凌意回到花园坐着,被蚊子叮了两口,小腿有一点痒。
捡到的贝壳放在旁边,其中一枚生命力顽强,悄悄地张嘴吐泡泡,被他戳了一下,才灰头土脸地闭紧壳。
楼上的灯一间也没亮。
十点半左右楚然跟陆行舟尽兴而归,找了人帮程开霁把行李拎下楼,然后各自回房安顿歇息。
凌意还在花园。
他也不是刻意在等,就是觉得,这次来是抱着两人最后一次出来玩的心情,可今天却没跟醒川单独说上几句话,心里有些遗憾而已。
到十一点,侍应生过来问他需要什么帮助,说的是当地语言,他听得一知半解,最后摆摆手说不用了。
十二点,酒店完全寂静下来,前台打着呵欠跟夜班同事交班。
一点,凌意实在困了,头侧在椅旁的木柱上,闭目微微啄头。
黑夜洗净喧嚣,月色尤为清透,不远处的海浪声也变得催眠。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隐约的谈笑。
“我刚才要是真摔下来,回去就拍不了戏了,经纪人非杀了我不可!”
“不过那儿弄得确实好看,来一趟也算是值了。”
熬夜成精的谢思昀到了凌晨一点照样精神百倍,一路上都在兴奋地说着话,直到进酒店还没停下来。厉醒川走在他前面,基本不怎么搭腔。
路过花园时,两人脚步却不约而同停下。
“凌意?”
花园影影绰绰的树影中,凌意就站在木椅前。他脸色微白,眼眶下隐约泛着黑,昏黄的路灯下看起来有些困乏,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
“你在这儿干什么。”厉醒川蹙紧眉。
凌意不好意思说等你,就搓了搓脸,说:“睡不着,在这儿坐坐。”
谢思昀本来也打算过去聊两句,不过想了想,还是抬手打了个哈欠,“困死我了,先上去了啊。”
凌意朝他点点头,又看向面前的人,忽然发现厉醒川的侧颊有一块灰青。夜色下分辨不清,乍看似乎像是挨过拳头。
“脸怎么搞的?”
厉醒川把脸往旁边藏了一下。
“我看看。”
凌意想碰,手被人推开。
“路上遇见几个摸兜的。”
这地方治安的确一般,尤其是晚上。刚才一伙人也许是看他们就两个人,穿戴又格外值钱的样子,所以起了歹心。
“你跟他们动手了?”
“没有。”
“那你的脸是怎么伤的?”
凌意又要去看,这次被更直接地挥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