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前往墓园的时候,伴随着突如其来的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倏地从万丈高空倾盆落下。
夏季的阵雨来得急走得也急,最后只留下孤身立于荒郊旷野的他自己,身后是甩着泥点和尾气飞快驶离的公交,身前是抬眼看去逶迤起伏,却长得望不到尽头的泥泞道路。
他那时明明才成年不久,却忽然就觉得,看着眼前这条两侧杂草丛生的脏乱泥路,像是看到了自己的整个人生。
荒诞而又令人费解。
明维将裤腿卷起来,在坑洼不平的路上走得一脚深一脚浅,旧到看不出原色的帆布鞋底,沾满了厚厚的泥浆。
泥浆从侧面鞋胶脱开的缝隙间挤进去,将他白色的袜子染成难看的黄褐色。湿意浸透他的袜子,很快就传到他的脚底,明维却像是浑然不觉般,至始至终都只是一言不发地埋头往前走。
快到墓园门口的时候,明维经过雨后积水严重的低洼路面。一辆底盘很高的黑色越野车从身后的远处飞速驶来,车底轮胎从水洼里重重压过,摩擦地面时高高带起的水花,尽数溅在了明维身上。
仿佛没有看见停在路旁境况窘迫的他,那辆车维持着原有的车速不变,很快消失在了明维的视野尽头。
明维撩起衣服下摆擦脸,擦完以后发现衣服上也溅有黄色泥点,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多么徒劳。
十分钟以后,他在山脚的墓园门口看到了那辆越野车。
黑色的越野车横行霸道地停在门前的空地中央,驾驶座车门大开,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人,叼着香烟百无聊赖地倚靠在车身前,低头摆弄自己的手机。
明维记住了他那张满是玩世不恭的脸,无声无息地从车后绕过,朝墓园入口处走去。
看守墓园的门卫将他错认成流浪的小孩,拦着他不让进门。透过门卫室的玻璃,仓促瞥了一眼自己的满身狼狈,明维这才开口解释,自己是来探望过世的亲人。
保安这才拿来纸笔叫他登记,放他进去时还善意提醒他,进门左转就有花束卖,小束的白菊并不贵,实在不行也能买单枝。
明维买了一小束白菊花,上次来墓园还是下葬的时候。这些年墓园也大大小小地翻修过,他花了点时间,才凭着模糊的记忆,在园内找到母亲的墓碑。
照片上的人生得容貌漂亮,明维却长得不像她,更是不怎么像明宏儒。小时候见过外婆年轻时的照片,他似乎长得更加像自己的亲生外婆。
担心返回市内的时候错过末班公交,他没有停留太久,就下山了。墓园在的位置不算高,下山比上山速度更加快。
心中惦记着回城的末班车,他在下过雨后的山坡路上健步如飞,最后不小心从台阶旁的草坡上滑了下去。
陆封州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他那时还不如四年后这样成熟稳重,轮廓也不如四年后这样冷硬锐利,面上亦不如四年后这样不显山不露水。
他穿着黑色的短袖和长裤,从高处的石阶上迈步走下来,五官倒映在明维的瞳孔里,看起来年轻又英俊,举手投足间皆带着现在没有的肆意随性与漫不经心。
明维坐在坡底没有动,时隔数年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下意识地就张口叫了声:“哥哥。”
陆封州闻声停下脚步,很快也看到了摔坐在坡下面的他,眼中带着十分明显的陌生情绪。
明维这才开始万般庆幸,自己现在拥有一张混杂着黄色泥土以及汗液痕迹,甚至还有从工地里带出来的黑色灰尘的脸。
他摔下来的草坡并不高,他完全可以自己爬上去。只是为了弥补自己刚才的莽撞,他还是抬起自己脏兮兮的脸,询问站在台阶上方的人:“哥哥,帮帮我可以吗?”
后者脸上出现了很明显的怔色。
两分钟以后,陆封州将他从草坡下面拽了上来。
他坐倒在对方腿边,看陆封州拍着手掌,清理自己掌心内的泥土和草屑,主动将自己衣服上干净的地方,掀起来送到他手边。
陆封州见状,没有将自己的手放上去,而是若有所思地扬眉问:“你是和父母吵架离家出走,还是没有家在外面流浪?”
明维想了想,告诉他说:“我没有家。”
那就是流浪在外的小孩?陆封州拧起眉来,“你多大了?成年没有?”
明维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这么问的缘由。
误以为他不清楚自己的年龄,陆封州最后将他从墓园里带了出去。
温嘉盛等在越野车旁,脚边已经扔了满地的烟头,抬头见他身边跟了个脏乱干瘦,连五官都看不清的小孩,吊儿郎当地开玩笑道:“进去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你这是上哪儿捡了个脏兮兮的小乞丐回来?”
“里头捡的,大概是趁安保不注意,偷偷跑进去的。”陆封州打开后座车门,拎着明维的衣领往门边推,示意他坐进去。
温嘉盛满脸不乐意地过来阻拦,“我这才刚提没两天的车,陆少爷你忍心吗?”
没等陆封州接话,明维就先偏过脸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道:“可是我身上的泥水,都是被你的车溅上去的。”
他一张脸脏得温嘉盛视线无处可落,唯独那双偏褐色的瞳孔是干净的。想起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温嘉盛顿时面露语塞,深感报应来得不早不晚,偏偏就这样巧。
他理亏地放任明维坐了进去。
那天傍晚,明维坐他们的车返回城内,温嘉盛中途在其他地方下了车,将车钥匙留给了陆封州。
他全程坐在后排一声不吭,像是遗忘了他的存在,陆封州没说要送他去哪里,只先开车去处理了自己的事情。似乎是有人约了他出来见面,陆封州开车去了市中心。
那是一家位于深巷里,装修却精致明亮的私人咖啡店。陆封州把车停在店门外的路边,自己下了车往店内去,留明维坐在车内安静等候。
隔着店内透明的落地玻璃,明维看见他在靠窗的卡座边坐下,和早已等在桌对面的年轻男孩说起话来。
男孩脸庞被墙遮挡掉大半,看不清楚容貌与长相。期间他注意到,男孩为陆封州点了咖啡和甜点。
陆封州喝了两口咖啡,却没有去动那盘甜点。 甚至到最后,甜点都进了男孩的肚子里。
大概是有些不好意思,陆封州起身离开的时候,男孩又打包了一块黑森林蛋糕给他。陆封州收下了蛋糕,出门上车以后,却直接将装有蛋糕的纸袋递给了他。
也就是那个时候,明维捧着纸袋在心中猜测,他是不是不喜欢吃甜食。
似乎发现了陆封州朋友都不知道的秘密,他歪着脑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陆封州低沉的声线斩断他思绪,将他拉了回来:“我送你去福利机构。”
明维睁大眼睛,飞快将头抬了起来。
却见视线内月色清浅,风声缠绵,私家车稳稳地开在空旷寂静的盘山公路上。自己怀里没有黑森林蛋糕,窗外也没有记忆中的那家咖啡店。
他愣愣地转过脸去,看着面前四年后的陆封州问:“什么?”
“我说,”察觉到他的走神,陆封州语气不快,“我送你回家。”
他这么早将明维带出来,自然不是单纯做善事,给明维发完工资,还将人完完好好地送回家。只是就在刚才,他收到了新的工作邮件,才临时决定改变主意。
明维闻言,大脑放空了一秒。
四年前的那个傍晚,他拒绝让陆封州送自己去当地的福利机构。四年后的这个晚上,他同样也能拒绝让陆封州送自己回家。
不顾此时还在车内,他弯腰低头爬上陆封州的大腿,以靠在对方怀里环抱对方的姿势,双手摸着对方结实紧致的腰,往皮带里侧伸了进去。
“现在还要回去吗?”如同经历过长久的孤独,努力向对方汲取温暖那般,他将额头抵在陆封州的颈窝里,呢喃着叫出声来,“哥哥。”
陆封州没有说话,落在他头顶发旋的眸色却渐渐深了起来。
第21章 直白
没有再送明维回家,陆封州把人带去了上次去过的酒店。只是这一次,两人去了陆封州常住的套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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