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过王炮,做过最可怕的噩梦是什么?
他想了想,说是梦见被几个小子甩着自行车链条追着打,然后一直跑一直跑,跑到气都快断了,却发现是一条死胡同,到最后猛抬头一堵仰望不到头的高墙……说的跟他妈游戏是的。
“那种绝望……,真是”,他心有余悸:“不过那都是小时候做的,后来身体长结实了,就不怕了。”胸脯拍得铮铮有声。
“董存瑞啊你,什么都不怕了?”
“那也不是。”
“改怕什么了,快说。”
他嘿嘿嘿笑了几声:“那你呢?”
14岁那年我第一次到美国,住在乡下一个小镇,人生地不熟,有天回家找不着路,只好在街上溜达。大冬天,没什么人,有个卖艺的东欧人一个人拉着手风琴,拉得实不怎么样,可我还是给了几个大子,坐他旁边听了一首又一首。最后两个人冻得直流清鼻涕。他问我中文的脏话这怎么讲,那怎么讲,我一一答了。然后才知道这家伙老在中餐馆门口拉琴要钱,总是被很粗鲁地轰走,从没要到过钱,于是要学了海量的脏话好去报复。他叫我一起去,被我拒绝之后,忽然大怒。我所有的钱被抢了不说,还被狠狠地揍了一顿。
长这么大,那是第一次被揍的这么惨。
跟这相比,以前老头子抽得都算轻的。
我本来以为象我这样一个出身在军人家庭,从小被体罚和军事化训练惯了的人,已经不再怕这些了呢。
当然这么丢脸的事打死我也不会说出来。
所有的噩梦都跟这些有关。即使是梦里,那些疼也象是真的。我痛恨使用暴力,和所有喜欢使用暴力的人。
老头子弥留之际还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样子,指着我说:“你,你损害了我作为一个军人的政治荣誉。”
这话让我摔门而去,但还忍不住,要折回去砸话:“去你妈的政治荣誉吧!”
结果到最后,我面无表情眼睁睁看着那些被损害的东西跟为它所附的肉体一起灰飞烟灭。
我问起陈向阳近况。对他的那个人,他自己不提,我一向绝不多问。
他这次是来接几个网上联系的志愿支教的小孩们过去。
“都呆不长的,太苦。”苦笑着摇头。
我看着他:“……你呢?”
“习惯了。其实这是次要的,主要是对那些大孩子们来说,现实跟原来他们自己想像中的太不一样。都是灰了心走的,然后再来一拨血热的……”
“我早跟你说过,到哪都一样,越到小地方,越到下面,越黑。”其实他比谁都清楚,不过,可能也比任何人都糊涂。
这个话题我们讨论过很多次了,没结果的。有种人不为自己活着,这我深深明白。佩索阿说,我所做过的和所想过的以及出任过的一切,是我加之于自己的一系列次等而且虚假的东西,因为我所有的行为都出自于那个他,我不过是把环境的力量拿来当作自己呼吸的空气。字面上看,没有比这更象陈向阳的描述了。
“但是无论如何,得谢谢你……”
“谢我什么。”我淡淡地,心里知道,又来了。
他沉默了一下,还是说了,典型的他:“我知道我那套房子值多少钱,现在2手房都在跌,你打过来的有一倍都不止,加上每年都来的捐款汇单……”
“行了行了。”挥挥手,不想听这些。
我完全不看好他们的前景,但不代表不赞许他们做的事。除此之外,多少还混杂着一些敬意。因为自己达不到,甚至惭愧并嫉妒。陈向阳的房子我其实没帮他卖掉,但这事我不打算告诉他。我有我的坏心眼,“你住哪?”
“恩,住一朋友家。”
“我不是你朋友?”
我知道他多半要住饭店,没准还是条件挺差的那种招待所,对付一下就得。没准还没预定,要现找。住朋友家?蒙娜去巡演了,不见得那些小孩们有条件招待他。
他耷拉着脑袋,不说话。
一想到这家伙为了跟我保持距离,没准会背着包在这个天气拱在一个潮湿闷热充满蚊蝇臭虫的地下室里,墙上有青绿的霉斑……怒,就象扭错方向的花洒猛开阀滚水轰然而下。
“还是说,你不敢?”我盯着对面那个头顶看,发里隐隐有几根亮白的折着光。
他迅速地抬头,眼睛直视过来,跟我对着,深得如临危潭。
瞬间,心抽抽地跳。
“……你跟王炮还好吧?”这算什么……正题吗?
“你指哪方面?”
“高力强!”
“好,好,哪方面都挺好的。”我拖着长音。
“侯三炮”合同到期没再续打算换地方扩张营业的时候,那小子跑来跟我商量,绕了半天最后才说没地儿住了,问在这暂时借住一下行不行。
我都气乐了,说:“行是行,但你得交房租水电还得管饭。”
他二话没说就答应了。第二天,我看他掳起袖子,抄本菜谱真有大干一场的架势。结果一礼拜下来,洋葱炒蛋,韭菜炒蛋,番茄炒蛋,虾仁炒蛋……我忍。到了周五,他笑眯眯神神秘秘地过来:“周末咱改善伙食啊。”
“你就说吃什么吧。”
“蛋炒饭加个蛋。”
我服了,还是叫外卖吧。丫是闷狠,嘴里什么都不说,做起事来,你要舍得死我就舍得埋。
最近很长一段时间,可能真是竞争激烈,早出晚归的,看不着人。以前中午还能来送个盒饭,我换地方以后,离小饭店太远,也就算了。只一条雷打不动,下午4点半过来接我送回去。说是这个点不好打车,到处都堵,怕我不留神被挤了撞了,这事也不是没发生过。有回赶上下大雨,车在黄花路抛锚,这小子硬是撒丫子跑了几站路到小饭店,借了三子的电动车,突突突地骑过来,到我这晴天一片。
当时什么都没顾上,一看到车屁股上的“小鸟牌”商标,我就忍不住了:“哈哈哈哈,你还真是什么人骑什么车啊。”
他愣了三秒种才反应过来,顶着一头汗勃然大怒,算他嘴快,找拔回来一句:“放屁,我这是接什么人开什么车!”
恩,今天这种情况……的确有点……
我把手机掏出来:“要不,你给他打一个吧,问问丫现在在干吗?”
陈向阳研究地看了我一眼,点点头:“行啊。”
正说着,短信来了。
我拿起来,“抱歉,暂时过来不了,出了个小事故。”
眨着眼,我还没反应过来,但是条件反射去按烟,蓦得耳鸣。听见陈向阳问:“怎么了?”
脑仁隐隐地疼,我扶桌霍然站起,高举手臂,喊小弟:“结帐。”跟着反手打回去,“您拨打的用户暂时不能接通,请稍后再拨。”
“FUCK!!!”
“到底怎么了?”
“王炮出事了,车祸。电话打不通。”
我再打,正按着,短信又来了,“我没事,在医院,信道不好……”
看来是没写完就误发了,刚才还在写。 “呼”,一颗心放肚里了,跟着光火,妈的,不带这么大喘气的,发短信:“在哪个医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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