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炎记得那天天气不好,厚重苍白的云堆叠在头顶,像是即将要掉落一场大雨。
中午下课,同学纷纷走光,那位记者贸然闯入,找到陆周瑜,对他说能在杂志的黄金板块,为他特地添加一期专访。
陆周瑜听完后,冲他稍稍点头,说:“快下雨了。”
记者不明所以,“嗯?”
“我们还要去吃午饭,”他把手里的伞递给记者,拉起夏炎的袖子往外走,“就不接受采访了,谢谢。”
“同学,”记者在身后叫住他,从包里掏出一本样刊,晃了晃,“海城最权威的艺术杂志,你登上,我保证你能火。”
陆周瑜停下脚步,转过头好奇道:“能有多火?”
见他似乎被说动,记者连忙报出一个当时颇为出名的插画设计师的名字,“他连续登上三期,后来办了个人展。”
“那也不是很火嘛,”陆周瑜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抱歉,我们真的要去吃饭了,不然下午来不及上课。”
走出连廊,下楼时,那位记者不死心地追过来,站在台阶上,急匆匆道:“同学,不接受采访,给你拍张照片附在杂志里行吗?”
“不好意思啊,”楼道里灯光稀薄,夏炎只看得到他半张脸,似笑非笑地说道:“我卖艺不卖身。”
那天的暴雨终究没下成,那些云飘过来,荡过去,最后在午夜酝酿出一场小雪。
思及此,夏炎忍不住笑出一声,“那就算了,只登作品照片吧。”
摄影师在电话里惋惜道:“听说你们认识很久了?你帮忙劝劝他,杂志上露个脸,这次展览的票能多卖一倍。”
“我完全尊重艺术家的意见。”夏炎还没来得及关注展览的评价,但仍补充道:“我相信他,不露脸也能火。”
摄影师不再劝说,似乎也认同这番话,继而狡黠一笑,“可惜了,这批照片只能我自己欣赏。”
夏炎眯起眼,没有接话。
挂掉电话后,墙根的草丛中蹦出来一只橘色小猫,Kitty撒腿去追。
夏炎没留意,被拽得一个踉跄,一脚踩上横在路中央的树枝,枯枝干脆地断掉,像是某种不好的预兆。
他又想起沈齐那通电话里隐含威胁的话。
走出公园的脚步略显仓皇,猛地暴露在阳光下,晒得人浑身燥热,Kitty显然也受不了,舌头吐出来哈气。
夏炎在便利店买了瓶矿泉水,仰头喝掉一半,剩下的倒在手心里让Kitty舔,另一只手抬起打车。
一连几辆空出租车路过,见到他带着大型犬,拜拜手呼啸而过。
视线挪到天桥下的一排共享单车,夏炎拍拍狗头,“Kitty,我一直觉得你跑起来最帅。”
骄阳正盛,一人一狗在马路上飞驰,夏炎蹬得飞快,有段上坡的路甚至需要站起来猛踩脚蹬。
街道上行人很少,道路两边的树和建筑都化成虚影,又静又远,看不到尽头。
一直到后来,夏炎已经完全忘记自己为什么骑车,为什么骑这么快,要去干什么,要去见谁,通通不记得。只机械地把腿抬起,踩下去,抬起,踩下去。
被劈开的空气轰轰擦过耳骨,震得耳膜生疼。
抵达美术馆,恰逢门卫小李值班,见到夏炎竟也没有阻拦,放他踩着共享单车疾驰而入。
一直到大门前才握下刹车,轮胎抵上台阶,身体惯性前倾,被甩出去前,一双手按上肩膀,把他稳稳按回座位。
“谢谢……”嗓子灌风,变得沙哑粗粝,夏炎蹙着眉干咳,眼前又递来一瓶水。
视线顺着矿泉水瓶上移,看清来人后,咳得更加凶狠,只不过中气不足,像在呵喽呵喽地喘。
一旁的Kitty都比他又活力,还没跑够似的,想要挣脱牵引绳。
一口气喝下半瓶水,夏炎才平息下来,把矿泉水瓶贴在脸上降温。
“不是说有事回家了?”陆周瑜又拧开一瓶水,蹲下去喂狗,声音淡淡的。
“……回家接它去了。”夏炎顿时感到尴尬,脚踩地面缓缓下车,双腿虚软。
直到此刻,他才醒觉自己冲动过头,中邪一样不管不顾跑过来——沈齐脾气再差,也不至于炸掉美术馆。
抬起胳膊,用袖口抹掉额前的汗,他补充:“狗太胖,带它溜溜。”
陆周瑜没说话,低头专心喂狗,Kitty瞬间倒戈,对他又舔又蹭。
夏炎哑着嗓子问:“你拍完了?”
“下午还有合照。”
“哦。”他干巴巴应一声,手握矿泉水瓶,指甲一下一下抠着那层塑料纸,半晌才迟疑开口:“你今天……有没有见到很奇怪的人?”
“什么奇怪的人?”陆周瑜喂完水起身,闻言目光四转,最后落到夏炎身上,扬起眉毛,“说你自己啊。”
工作日参展的人本就不多,正是饭点,广场上更是寥落,环顾四周,奇怪的只有骑共享单车一路闯进来的夏炎。
他顿时泄口气,猜测沈齐大约是为报复,才故意骗他,“我回去了。”
“吃饭了吗?”陆周瑜扬扬手里的袋子,“没吃的话一起。”他又补充:“摄像他们都在。”
两人站得很近,空气流通的范围都骤然缩窄。夏炎体质一般,不爱运动,此刻仍旧在源源不断地出汗,体温攀升。
担心有汗味不好闻,他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拉开距离,“我就不……”
身后,急促的脚步声和音调颇高的喊叫一同响起:“夏老师!”
夏炎脊骨一僵,还未回头,背上已经压下一个人的重量。
沈齐趴上他的肩膀,丝毫不介意那些黏腻的汗水,双臂从他颈侧搭下去,惊喜道:“你真的来见我了。”
第23章 站稳
大学毕业后,夏炎执意踏入艺术行业。
他的父母均是稀有金属领域的优秀人才,半生都奉献在学术研究中,认为艺术只是生活的调味剂,对他的选择颇有微词。
那段时间,夏炎和父母陷入前所未有的僵持期,但两人远在大西北的研究所,几通电话沟通无果后,辗转将夏炎托付给好友季启林。
季启林蜚声艺坛,夏炎空降团队,不管外界如何评价,自身压力就不小。
参与第一个项目时,合作的艺术家是沈齐。
当时沈齐只有十八岁,已经小有名气,出名的不光有他奇崛的创意,还有他恶劣的性格。
团队前辈明里暗里向夏炎透露,沈齐难以相处,让他做好准备。
一番接触下来,两人却意外合拍。
夏炎把沈齐性格中的瑕疵归于出色艺术家的天性,对他诸多包容,沈齐也从一开始的抵触与人沟通,变得对他无话不谈。
夏炎小时候和外婆住在镇上,是家族小辈里年龄最大的,天生具备身为兄长的责任感,见沈齐变得不再封闭,由衷为他开心,也因此对他愈加纵容。
直至蜃楼美术馆项目再度合作,沈齐气焰十足地要求交往。
只当他又是一时兴起,夏炎哄道:“等展览结束再说。”
他为这句随口说出的话追悔莫及——既因为沈齐对此不依不饶,更因为他把自己前途尽毁。
夏炎一路骑车飞奔,体力透支,双腿仅承受自身重量已是极限,被沈齐猛扑上来,膝盖一软,就要朝前跌倒。
眼前是共享单车,金属车架结构复杂,摔上去不知道哪里先痛,他认命地闭上眼。
手中的矿泉水瓶被挤出一汪水,砸在地上,摔出万束水光。
沈齐从前常和夏炎玩这种身后跳的把戏,这次显然也没料到状况突发,他连忙松手,双脚落到地面,胳膊去捞夏炎的腰。
一双手比他更快,虎口钳住肋骨两侧,拔萝卜一样把人薅起来,又栽种回地面。
夏炎身上的长袖T恤被溅出来的水泼湿大半,布料紧紧贴在腰腹。他怕热,尤不爱运动,瘦出来的线条显得纤弱。
覆在他身体两侧的手掌却宽厚,手指修长,因用力手背上青筋隆起,看上去似乎即将把手下的两扇肋骨捏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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