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炎盯着他的步伐,不疾不徐,黑色直筒裤下那一节脚踝十分干净利索,下面是双限量款运动板鞋,鞋帮和斑驳的地面形成鲜明对比,白得发亮。
早知道刚刚就吐在你鞋上!夏炎狠狠地想,手掌撑着门框慢慢站直。
随即,那双鞋的主人又折返过来,停在一步开外的地方。
以为他又要出去,夏炎有些不耐烦地抬头,脑供血不足,眼前一白。
那人手快地扣住他的手腕,力气很大,避免他向后栽倒,语气里带着一点善意的笑。
“不舒服要说啊。”
夏炎眨眨眼,再睁开时,视线里只有一张极近的脸。
因为正对室外光的缘故,瞳孔被映成很浅的琥珀色,莫名让他出了一会神,想起上山途中经过的那条河流上的波光。
他怔了几秒,才把眼前的热心同学和刚刚毫不留情越过他进门的背影重叠在一起。
手腕在对方手心拧动两下,脱离出来,“谢了,我没事。”
“真没事儿吗,山上没有医院,中暑的话比较麻烦。”
“没事,”夏炎重复一遍,“就是有点热。”
“那好。”
对方也不再坚持,又盯着他看了几秒,确认无恙后转身走进画室。
夏炎对陆周瑜的第一印象着实算不上好,觉得他明明不是友好的人,又对自己装出友好的样子。
所以当在寝室又一次见到陆周瑜时,自己也以不友好的姿态还击了。
因为擅自转专业的缘故,夏炎在前往画室前被学校老师轮番谈话,错过画室开课时间两天。
因此他失去了挑选宿舍的资格,只能被发配到唯一一间余有空床位的206室。
按照指示找到宿舍,门没有锁,半掩着,推开进去,意料之中的旧,和整幢画室楼的格调出奇一致,很像常在影视剧里见到的景象。
房间很空,很大,只有一架掉漆的铁制上下床,烤漆红木衣柜,和一张配套的桌子。绿色的墙裙已经斑驳,可见年头不小,但是十分整洁,甚至有独立的卫生间。
临近傍晚,太阳很低,透过窗外的树洒进来点点光斑。
夏炎走进去,觉得走进了一张老照片。
那架上下床铺着同样款式的蓝色格子床品,下面那张床虽然被子叠得整齐,但仍然能看出一些生活痕迹。
夏炎想了想,把手里领来的毛巾被子一齐扔到上铺,然后去卫生间洗了把脸。
出来时,正好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想必是室友,他把手上的水蹭在衣服下摆,伸手去拧门把。
“不好意思,刚刚顺手锁上了。”
话音刚落,正好和陆周瑜打了照面。
他握着门把的手僵住,门只开到一半,两个人面对面静了几秒。
陆周瑜握住外面的门把手左右转动,夏炎的手被连带着转。
两圈下来,他回过神,倏然发力往反方向拧。门把手卡在中间,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
两个人莫名其妙地较起劲来,谁也没松手。
僵持片刻,陆周瑜先笑了,“怎么,挡完画室门还要挡宿舍门啊?”
夏炎一愣,“你住这儿?”
“是啊,”陆周瑜抬高下巴,朝里面扬了一下,“我包还在那儿呢,要查一下身份证吗?”
夏炎干巴巴地说:“不用了。”然后侧过身让出位置。
陆周瑜进来后上下看了眼那张床,夏炎以为自己把东西放错了床位,连忙走过去问:“你在上面?”
“两张床我都睡过几天,”陆周瑜看了看他说:“一开始没说会来人住,你介意的话我去拿套新床单。”
夏炎马上说不用,不介意。
他不会铺床单,总不能对陆周瑜实话实说。
“那好,”陆周瑜没再多说什么,笑了一下,“你想睡上面就睡上面吧。”
其实夏炎并不喜欢睡上铺,他睡相很差,曾有过从上铺滚下来的惨痛经历,但那时碍于青春期男孩非常强烈的自尊,他说:“嗯。”
如同所有青春期少年一样,夏炎具备和谁都能称兄道弟的本领,他很快便忘了和陆周瑜初见时那一点小小的不愉快。
陆周瑜习惯早起去画室,他则是挨着铃声尾音才挤进门的那群人中的常客。两人作息不同步,鲜少碰面,互不干扰,堪称模范室友。
又一条短讯的声音打断了夏炎的回忆,物业发来滞后的通电恢复的消息,但是却说接下来海城会连绵降雨,整座城市电力都将受到干扰,请广大业主时刻做好停电防范。
接收到这条消息的同时,窗外刮起一阵呼啸的,温度很低的风,像浪一样席卷进来。
夏炎关上窗户。
海城的一年四季雨水都十分丰沛,说下就下。
这座城市就如同一只巨大的生态鱼缸,每天被注入源源不断的活水,和咕噜咕噜的氧气,所以显得生机盎然。
不知道鱼每天生活在水里会不会觉得厌烦,反正夏炎是尤其不喜欢海城的雨天。
他锁上屏幕,把柜子里三盏应急灯拿出来,在餐桌上排成一排充电。指示灯一闪一闪的。
哦,他迟缓地想起来,鱼的记忆只有七秒,所以就算感到厌烦也会马上忘掉。
但人的记忆却那么久远,如同一颗树,从出生那一刻就和脚下的大地有了连结。
随着年岁渐长,根系蜿蜒盘曲,越扎越深。
一些不重要的,细小的须根就藏在泥土的罅隙里,等待着被再次发掘。
回忆是件十分消耗精力的事,夏炎不愿再去细致回想,他粗略地为回忆做出总结。
那个炎热而久远的八月里,他对陆周瑜的印象从不好相处,转变为适合做朋友,仅用了不到一周。
如果不是八月的最后一晚,那个莫名发生的吻,以及第二天陆周瑜的不告而别。
他们真的能够算作朋友一场。
第8章 金色
今夜的风雨格外磅礴,每一粒空气都是潮湿的,仿若随手一抓便是一把水。
楼道口那棵桂花树开得正好,一夜过去恐怕花就要落尽了。夏炎不禁有些可惜,今天上楼的时候应该驻足多闻一会儿的。
困意消散,夏炎坐在床边想了一阵子,最终仍决定用电影来消磨时光。
随手点开一部片单,他在心里随机生成一个数字,十七,然后划到第十七条推荐,是一部刚下映不久的爆米花电影。
快节奏的片头曲中,他分神地回想自己的职业生涯。昨天的饭局上,还认为自己对艺术事业仍保留热爱,并能为其奋斗终生。
此刻却在认真考虑是否需要停滞一段时间。
因为这份职业把夏炎从一个粗枝大叶的少年,硬生生磨成了被迫细腻的艺术人。
影片开始的第十三分钟,他仍然不能从回忆中脱身。
一时间,他觉得被藏匿起来的,那些以为不值一提的回忆的须根,统统变成了敏感的神经末梢,稍一抖动,全身的中枢神经都随之惊醒。
第十八分钟,他关掉不知所云的电影,认命地被迫记起那场吻发生的始末。
如果姑且把那个吻当做一场意外,则意外发生于十年前,美术集训结束的倒数第二天。
意外发生的原因是由于陆周瑜对天气的失误预判。
八月底,集训课程的最后,便只剩下风景写生。
不幸的是连续一周的持续降雨,大家不得不被困在画室楼里,禁止外出。
倒数第三天,降雨总算停下,天气阴沉沉的,但所有人都忍不住背着画板跑到山里。
那时,集训课程过去将近一个月,夏炎和陆周瑜已经进阶为能共享一副耳机的关系,陆周瑜平时逃课也会友好地带他一起。
因此陆周瑜不顾老师叮嘱,要往荒芜的山顶上去时,夏炎及时跟上了他。
“老王说今晚还有雨,只让在附近画,上山太危险了。”夏炎说。
“不会下了,没有雨味儿了。”陆周瑜说。
夏炎不清楚雨味儿是什么,但是陆周瑜的确拥有这项技能,他成功预测过山里的数十次降雨。
他的话让夏炎说服了自己,也跟着一起往山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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