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周日(下)
今天是个难得的晴天。
夏炎走回餐厅,看到阳光透过玻璃,折射到桌面上的一道小小彩虹,忽然后知后觉到,连绵一周的阴雨天气结束了。
陆周瑜手里的杯子,夏炎不太确定是不是自己早上用过的那个,因为买来的是一对儿,形状和颜色都一样,只是印花有细微的差别,不太好分辨。
他有点想提醒他,我感冒还没好,别传染给你,但又想到早上做的时候,数不清亲了多少次,就没说。
从没觉得餐厅这么明亮而拥挤。
瓷砖和大理石台面洁净如新,但比以前多了成双成对的餐具,抽象派印花的碗盘、筷子,同花色的餐垫,杯子有好几对,冰箱门上是从各场展览淘来的冰箱贴,满满当当。
即便如此,夏炎还是乐此不疲地往家里搬运东西,总觉得这也有用,那也有用,这也好看,那也好看。目光迅速绕餐厅梭巡一周,他突然有种错觉,像是……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
不是恋爱,是生活。
以前姥爷还没去世的时候,姥姥家里的厨房也是这样,高大的红木橱柜里什么都有,所有餐具都是一对儿,用了些年头,碗底的印花都洗掉了。后来加上夏炎的小碗、小盘子、矫正姿势的小筷子,凑成一家人的餐桌。
小时候觉得餐桌很大,长大后又觉得餐桌很小。夏炎一直想给姥姥换一张,却总被她说“现在就我一个人用啦,不觉得小”。
想到这里,夏炎一阵恍惚,原来他早就在不知不觉间习惯了两个人的生活。
手里的项链还在两人中间摆动,像钟锤不断撞向空气中虚无的屏障。沉默的时间并不久,但夏炎一秒钟也不想等,他又问一遍:“你看见了,对吧?”
“对,”陆周瑜把手里的杯子放下,声音平静,“昨晚睡前,帮你脱衣服的时候掉出来了。”
“哦。”夏炎顿了顿,发觉其实他气势汹汹地质问,却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答案。陆周瑜承认也好,否认也好——反正现在总看见了,发现男朋友随身装着暧昧不清的礼物,还要再去跟送礼的人见面,不应该这么平静吧?
陆周瑜一手撑在餐桌上,衣领没有系紧,露出锁骨下的一块红痕,昭示着他们刚才多激烈、多缠绵的情事。
再往前一步,夏炎就能碰到他,帮他系好衣领,跟他说其实你不在我很想你,以后我们经常在家吃饭吧。
但他需要一个往前一步的理由。
质问我啊,他想,问这条项链是怎么回事,问为什么要跟沈齐出去,问出去干什么,问什么我都告诉你,哪怕现在吵一架,甚至打一架。
……只要让我知道你在乎就好。
但陆周瑜却只是平和地开口,道毫无波澜的歉,“对不起,”他说,“我不是故意看到的。”
“就这些吗?”夏炎问。
“还有什么?”陆周瑜也问,语气甚至称得上礼貌。
夏炎一直试图在这段关系中维持成熟与平静,不想表现的像无端生事、热爱乱发脾气的恋人。但这一瞬间,他难以自抑,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体内膨胀、炸开,他低声道:“你就一点也不在乎吗?”
终于问出口了,这句话也同时将心理防线冲垮,情绪源源不断地外泻,“为什么看到了也不问,”他晃动手里的项链,竭力维持声线平稳,“沈齐跟我告白,你就不怕我今天去找他,然后再也不回来吗?”
“你会吗?”陆周瑜的声音几乎是贴着他的尾音。
见夏炎不答,他沉默几秒,吞咽了下,喉结上下剧烈地滚动,好像发声很艰难似的,“你喜欢他吗?你如果不想试了,我们可以——”
“砰”一声响,打断他的话,夏炎也被吓了一跳,低头去看,原来是他手里的项链撞到杯子,杯沿被剐蹭出一小块豁口。
夏炎摩挲指腹,不知道项链是怎么飞出去的,但幸好、幸好,没能让陆周瑜把话说完——他是想说分手,应该是吧。
怎么可以?
怎么可能?
绕到桌子的另一边,夏炎弯腰捡起项链,看也不看地塞回兜里。起身的时候有些踉跄,陆周瑜伸手扶他。
“你就当我没问吧,”夏炎把胳膊从他手中抽出,“我先走了。”
“夏炎。”陆周瑜握住他的手肘,也用身体挡住他的路,却不说话。
夏炎站在原地,一手被他钳制,另一手握紧椅背,目光无处安放,就低头看影子。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透过窗户直直地投射-进来,在地上拖曳出两条平行的影子。影子与影子当中,是木色地板,是空气中舞动的浮尘,是一道无法跨越的天裂。
陆周瑜还是不说话,也不让开,不知道是在措辞解释,还是……想再次说分手。
后者令夏炎不敢触碰,想法稍一冒头,便恐慌万分。同时开始后悔,后悔非要问个明白,后悔故意搬出沈齐,甚至后悔记得项链装在右边兜里。
“今天天气真好,”他转过头,挂上笑,转移话题,“现在从客厅往外看,肯定能看到美术馆了。”
“去看看吧?”
陆周瑜却依旧不为所动,用很慢的,充满试探性的语气问:“你还想试多久?”
“什么意思?”
“如果你喜欢上别人的话,我可以跟你——”
“我去喜欢谁?我还能喜欢谁?!”夏炎扬声打断他,明明站着不动,却突然觉得万分疲惫。
这样的感觉并不陌生,但这一次,他发现他并不能很好地像之前一样,将它归进心中蒙满尘的那个角落。甚至可能因为超出负荷,此前存储的种种愤怒、失望、无力及委屈,都正向外飘溢,在他身体里无头绪地冲撞,亟待一个发泄口。
“你难道感受不到吗?”夏炎眨了一下干涩的眼,“我有多喜欢你你一点都感受不到吗?”
“我们再见面之后,我每一次跟你说话,都忍不住想起以前,很多事我都以为已经忘了,但是没有。我想问你还记不记得,又不敢问,怕你不记得。”
“后来一起工作,我又总是想,你这次什么时候走,走多久,走了还回来吗,回来还能见面吗?可我没有立场问。”
“你答应跟我试试,像做梦一样,我真的很开心,干什么都很开心……”
说到一半,夏炎低下头,戛然而止。他本来还想细数他们之间的种种,但又觉得悲哀,好像自始至终都是他在自我感动。
抓过桌上的陶瓷杯,大口灌了小半杯水,声音反而更滞涩了,“算了,说这些没意义,反正你不在乎。”
“……我没有不在乎。”陆周瑜像是被他的一大段话砸晕了,目光楞楞的,甚至有些难以置信。
这副神态,让夏炎觉得自己是一只无理取闹的猴子,上蹿下跳,捶胸顿足,企图用丑态博人眼球,博人同情,博人喜爱。
他自嘲地笑笑,“在乎的话——你知道听说你回英国,我打你电话不通,微信不回,人间蒸发一样,而且不认识你任何朋友、家人,那时候有多没办法吗?”
像被抛弃到一座孤岛。
握住他手肘的手垂下了,陆周瑜的表情出现一丝裂痕,像是没料到他竟然有这么多抱怨,不知所措地说:“对不起。”
不在乎的话,“……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夏炎实在太累了,是那种由内到外的累,稍一松气,就会瘫倒在地。
他已经低到尘埃里了,不想更加失态。看了眼时间,八点四十,他对陆周瑜说:“我得走了。”
此刻有片云飘过来,遮住太阳,他们的影子也模糊了,灰蒙蒙的。陆周瑜还想拦他,夏炎说:“沈齐今天出国,我之前答应过去送他。”
尽管没有必要,他还是如实告知:“他姑姑是沈如,如果不去送他,你在岛上的那个展品,我担心会出问题。我知道你不在意,但我在意,我不想因为我,毁掉你的心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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